出国工作,初弦还算在行。
她失去母亲的年纪很小,凡事习惯自己打点,正往随身行李箱里有条不紊放证件时,电话打进来。
没开声音,震动响了许久,顽强地从桌子角掉下来。
好在卧室铺了绒毯,外加罩了硅胶手机壳,没摔出磕碰。
来电显示黄叔叔。
她连忙放下手上的事,专心致志接起电话。
“黄叔叔,吃饭了吗?”
相比她的软声软语,那边火爆如炮仗:“初初,你叔叔我听你老师说,你要去伦敦啦?”
卧室放着一面等高的穿衣镜,正对着她收拾行李的方向,镜中的女孩眨了眨眼,慧黠得很。
开口就服软:“叔叔,这是顶历练人的项目,老师让我去,是看得起我。不然她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只单单挑了我呢?”
不说还好,一说,黄立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嗓门都洪亮了些:“你还好意思说?!你老师统共几个学生,我还数不过来吗!怎么这种光吃苦的活儿全让你摊上了。”
“对不起。”初弦认错认得行云流水,她从角落里扯了一双被初初偷走的毛线袜,细致地将上面缠着的猫毛摘去,软声着解释:“但我真的很想去嘛。”
黄立勇霎时不说话了。
忽如其来的沉默滞住初弦动作,她把毛线袜跟着塞进行李箱一角,抱着双膝静静等。
初弦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她不是很愿意听。
沉默足有半个世纪,那边很重地叹了口气,开口之前,猛抽一大口烟。
“初初,你妈妈祭日快到了......叔叔明白你心里想什么,你不想回家,叔叔没意见,但你得答应叔叔,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其实听不得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用这种低落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对她说话,可要解释,眼眶却微微泛着酸。
狼狈地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小姑娘埋头在自己双膝里,闷闷地:“叔叔,您别担心我,我到时从伦敦回来了,会给您、阿姨,还有小杰小汀带礼物。”
“谁稀罕你那礼物!”黄立勇嚷嚷,借此掩饰心口哽涩:“只要你回家就好了!初初,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就是小杰小汀的大姐,也是我黄立勇的女儿!“
“知道啦。”
她捏捏鼻子,镜子里的她笑得傻里傻气,黄立勇嘱咐的话说到一半,电话被谭嘉雅抢走,然后在小杰小汀手上过了一圈,等真正结束后,已经过了快一个钟头。
黄立勇是地道的南城人,往上数九代,都在南城扎得根。
前几年他们全家搬到新开发的市中心,和老城区隔了十万八千里,坐地铁,要两小时十五分;坐公交,要倒14个站。
黄立勇想让初弦跟着一起搬过去,但她固执惯了,不肯离开。
借口一是老城区离南城大学比较近,离研究院也比较近;借口二是自己签了五年的租赁合同。
黄立勇真是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像十几年前,他对初思,同样拿不出一点办法。
早几年初弦还在念书,黄立勇时不时喊她回家吃饭,一开始还乖觉得很,后来借口理由越来越多,要么上课,要么实习,要么出差,有一回忙到头了,黄立勇悚然惊觉,自己似乎有四五个月没见到初弦了。
当晚带上一家人,开车横跨南城头尾,杀去老城区胡同巷,把困得昏昏欲睡的小姑娘提溜出来。
黄立勇喝多了,从来不说这是初思或者初弦欠他的,反而泪眼朦胧,几十岁的老男人哭得像个小孩子,抱着青岛啤酒仰天嚎啕。
他说自己对不起初思,如果当年早一点发现她和应家二公子的事情,早一点让她回头,是不是就不会酿成今日苦果。
留那孩子一个人,承接世间所有人情冷暖。
还说自己对不起初弦,小时候还愿意跟他亲近,怎么现在越大了越疏远。
他这番掏心掏肺的话,惹得谭嘉雅亦是背过脸拭泪,她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架着初弦胳膊,眼泪和鼻涕泡儿齐齐往她衣襟抹。
初弦很难定义“命苦”二字。
她没有名义上的父亲,又过早失去了母亲。
没有任何亲人,浮萍般,孤孑一身。
黄立勇还记得初思葬礼,三月尾巴,南城还下雪。
那年初弦刚刚十一岁,还没过生日。
小小一个女孩子,穿着一身黑衣,怀里抱着初思的遗像。
她哭起来不出声,静得没边儿,可低头看她,满脸泪痕。
彼时黄立勇不知道她的生父究竟是谁,初思对此向来讳莫如深。
初思自己有套房子,名下有小百万的流动资金,一股脑交给黄立勇。
她就一个恳求,希望黄立勇看在他们共事多年的份上,能好好照顾初弦,起码,照顾到她成年。
初思和自己爱人是一个舞团出来的人,谭嘉雅跳槽过来时,黄立勇的小剧团半死不活,她又拉上初思,这才勉勉强强赚了点钱。
奈何天不遂风云,谭嘉雅因意外无法再担任A角,B角的初思临时顶上,不料效果惊人,千呼百应,一时间成了南城有名的“角儿”。
也就这时,谭嘉雅怀孕,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退出剧团,专心幕后,从那天起,剧团的顶梁柱成了初思。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需长篇累牍,初思逝世,剧团消沉了很一阵儿。
但到底挺过来了。
一切都在变好,除了初弦。
黄立勇和谭嘉雅想要收养她,可是手续不全,收养证办不下来,她始终无法改姓黄;黄立勇问过她本人,初弦委婉含蓄,她跟母姓,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除了初思刚过世的两个月,她再不肯和黄立勇一家人住一起,彼时谭嘉雅刚生二胎,正是最忙的时候。
她离开的那天是黄昏,后来初弦想,佛火黄昏最适合。
怜悯慈悲的意味,又平添残忍。
黄立勇担心小孩子的心理状态,连着陪她看了大半年的心理医生。
这一家不行,就换一家;这座城市不行,就换另一座城市。
东奔西跑,吃尽苦头。
那时候她太小,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不敢哭,怕哭了,黄叔叔和谭阿姨也要掉眼泪。
但也不知道怎么笑了。
事情的转机是从没有登上的那架飞往首都的航班说起。
黄立勇值机,谭嘉雅一手牵着小杰,一手牵着初弦。
小杰贪玩,追着金发碧眼的旅客跑走;谭嘉雅被婆家打来的电话弄得焦头烂额,无暇分身。
初弦只得去追。
没追上小杰,反而是把自己也弄丢了。
那天,初弦记得很清楚。十月二十八日。
她站在人潮拥挤的候机大厅里,终于感觉到山呼海啸的寂寞。
那种被抛下的痛感,撕心裂肺。
但她没哭多久,就有人蹲在她面前。
有飞机掠过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跑道,轰然起飞。
她听见极温柔、极耐心的声音。
“小姑娘,怎么自己哭?你家人呢?”
**
没收拾完,手机又震。
这回是应老爷子。
“初弦,有空吗,要不要来陪爷爷喝茶?”
初弦看眼时间,八点二十,她点头应了:“好呀,爷爷您稍等。我给您带好吃的桂花团子。”
应老爷子捂住听筒,给旁人使了眼色,复才接起:“还是你亲手做的吧?那你多带一些,爷爷让人去接你。”
好在去往伦敦的行李不急着收拾,初弦随便编两条松散麻花辫,帽子、口罩、围巾、手套一应俱全。
应老爷子司机见到她时,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白粉色的茧,手中提一个贴着库洛米贴纸的食盒。
“小姐。”
她和司机打过招呼,坐到后排。
夜车飞驰,繁华南城的灯红酒绿化作不停闪退的流星。
应老爷子是在初弦十五岁那年找到她。
她是一中唯一一个被少年班录取的学生,黄立勇高兴疯了,逢人便说自己女儿多优秀。
但她再优秀,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应如斐是应家最出色的小辈,手腕魄力,心机筹谋,几乎可以媲美几十年前的应老爷子,同时她也是最得老爷子真传的孙女。
所以初弦根本不明白。不明白她一个没名没分的非婚生子,为什么要跟他回应家,去蹚那趟会吃人的浑水。
如果要认,为什么不能是九岁那年。
这样的话,或许她不用挨那巴掌。
**
她自然不答应,黄立勇也不肯放人。
应老爷子倒没步步紧逼,而是采取怀柔方式——循序渐进,叫她慢慢松下警惕和防备。
他从不带初弦见其他的应家人,只带她来终南别馆。
初弦写得一手锋芒毕露的瘦金体,正是应老爷子手把手传授。
见她对茶道感兴趣,专门请了颇负盛名的茶艺大师教她,她沏茶时,老爷子不远不近地站着。
看她,和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气度神韵真有那么七分的像。
可,七分实在太多。
常常叫他心如刀绞,痛下泪来。
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年没有阻拦他和跳舞那女孩子,也没有贸然给他安排所谓门当户对的姻亲,甚至对他之后的反常行径坐视不理。
那么他是不是他会快乐一点,有善良贤惠的妻,有乖巧聪慧的女。
他本来该幸福。
混乱思绪被打断,接送初弦的黑色SUV已然在终南别馆前停稳。
贺清越刚点起烟,肆虐风雪中唯见他指尖明灭。
他听见脚步声,线条冷峻的下颌往她这边动了半寸,眼底情绪很淡,没什么意味望人时,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初弦脚步忽地慢了一拍。
他摘下烟,手指修长,看也不看,随手摁在可抵市中心一套房的库里南。
骨骼分明的手腕,戴一枚逆跳星期。
上一次送她回程,其实没顾及到小姑娘能不能闻烟味。
可这回眼尾才瞥见她,倒是自觉把烟灭了。
他挑高视线,顶上做旧的缠枝灯光源融融,一枝连着一枝,在他们脚下铺开一条浸满薄雪的长路。
她只露一张脸,杏眼琼鼻,目光茫茫地闪了两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贺先生?”
还是那么规矩,束手束脚,在研究院见她那股子灵动活泼的机灵又缩回壳里了。
他忽然就很想逗逗她。
待她吞吞吐吐走近,宽厚手掌圈过半截烟蒂,随手扬进木桩似的垃圾桶。
“你爷爷让你喊我什么?”
她立即抿直了唇,鹌鹑似的把脸埋在围巾里。
两人并肩走,他转着指间的长柄打火机,金属灰的机身,后现代的设计感很强。
——她没发现自己注意力跑偏了。
贺清越递到她眼前,哄小孩似的语气:“喜欢?”
她又往里缩了缩,摇头:“谢谢小、贺叔叔,我不喜欢。”
贺叔叔。
还不如贺先生或者贺总。
贺清越站在原地,周遭气温平白下降好几度。
初弦恍若未觉,脚步急得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咬她。
哦,不对。
我才是那个洪水猛兽。
贺清越收起打火机,面无表情,凉凉地想。
是的。我们初初和他见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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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