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入睡时,往往不会全然睡熟。
特别是身边有人,人还在乱动的时候。
他说睡一个时辰,赵政在这一个时辰里全然没有吵闹,等时间到了,赵政没有叫他,却不安分起来。
比如现在,嬴政感觉到有只小手在自己脸上乱摸。
开始只是轻轻戳几下,赵政见他没有反应,索性上手。
先是脸侧,而后是眼角,他的动作很轻,对于嬴政来说,却全然不可忽视。
待他的手顺着鼻骨而下,要触到嘴唇时,嬴政睁开了眼。
就见赵政速而收回手,而后眼神撇去了一旁 。
“做什么呢?”嬴政笑问他。
赵政回想方才的触感,默默道:“你太瘦了。”
这具身躯重病后死去,因他的到来复生,却也一直吃不到什么像样食物,不瘦才是怪事。
可若说他瘦,嬴政捏了捏赵政的脸,而后道:“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赵政没答他,而是往后缩去,让自己的脸从他手下逃开。
嬴政稍稍有些意外,却也意识到,赵政是将他的那番话听入心,不再违背自己的想法而顺着他。
看来是成功拐到了。
嬴政心情大好,坐起身来,与他道:“天下局势和历代秦王,想听我从何说起?”
赵政也跟着他起身,这两者选其一,他当然是对秦国的事更感兴趣,于是道:“历代秦王。”
“好。”嬴政又将方才放去一旁烤鱼拿过来,净了手,掰了小块鱼肉下来,而后挑出其中的鱼刺。
他喜爱吃鱼,又不喜欢吐鱼刺,从前都是让下人挑,如今还是得亲为。
“自一代国君非子获封秦地,到如今,秦国已有三十五位君主,”嬴政道:“但要说秦王,自惠文王称王起始,到如今,也只有三位。”
“分为惠文王,武王,还有昭……咳。”
嬴政顿了一下,改口道:“还有如今的秦王。”
他曾祖如今还未离世,险些将老人家以后的谥号说出来。
赵政听得认真,见他停顿,问道:“怎么了?”
“无事。”嬴政塞了一块挑好刺的鱼肉去他嘴里,将他的注意力转走。
而后带过这个话题:“惠文王前一任国君,是为孝公,孝公广纳贤才,任用商君商鞅等大才,历经两次变法,富秦国之社稷,强秦国之兵,秦国自此堪称强秦。”
“而惠文王承孝公衣钵,重用张仪,使连横之策,拓秦国四方领土。”
“后有武王,武王虽在位仅四年,但其开丞相制先河,任用甘茂樗里疾为左右丞相。又平蜀地之乱,将惠文王打下的巴蜀之地,全然纳入秦国治下。”
说到这,又停顿片刻,将第二块鱼肉喂给赵政,继而道:“再是当今秦王。”
他先问:“可知如今是这代秦王在位的多少年?”
赵政嚼着嘴里的鱼肉,一边摇摇头。
嬴政告诉他:“第五十五年。”
赵政吃了一惊,问道:“这样久?”
“是啊,这样久,”嬴政见他嘴里空了,又给他喂了一块,道:“我上次与你说的秦王年老,便是这个意思。”
“他如今虽年老,天下诸国,却无一国敢轻视他,所记住的,皆是他的赫赫威名。如今天下人皆知秦国强盛,惧秦畏秦,几乎半数皆是他的功劳。”
赵政点头称是,他早听闻过秦王的威名,只不过是在赵人充满仇恨的话语中听闻。
他不知这位秦王的从前事,却知长平之战,这改写赵国命运的一战。
“他即位后,重用魏冉等人,劫走楚怀王索要割地,在伊阙大败韩魏联军,又参与五国伐齐,从此败强齐。”
“之后呢?”赵政听得眼睛一亮,追问道。
“之后,他不断蚕食各国领土,更是任用白起攻楚国,一举打下楚国都城,逼得楚国迁都陈丘。再往后,他拜范雎为相,用远交近攻策略作天下局,后来,便是你所知的长平一战。”
嬴政说完,见赵政面上崇敬之色都掩饰不住,笑道:“是不是觉得秦王乃一代雄主?”
赵政赶忙点头。
嬴政于是试探道:“那便日后成为他?”
赵政却犹豫了,没有即刻答应。
停顿片刻,他道:“不,不止要成为他,更要超过他。”
随后反问:“若是曾祖见我,必然也会这样期许,不是吗?”
嬴政笑着点头:“是。”
这是他想听的答案。
不愧是另一个他,所思所想与他别无二致。
嬴政再问他:“讲完历代国君,你可明白这天下之势?”
赵政沉吟片刻,将方才所听尽数回想,随后道:“积各代秦王之功,到了如今,秦国强盛之势不可挡,天下应无一国可敌。”
又补充道:“但你方才说,五国攻之而弱强齐,如若当今天下攻秦,未必不能弱秦。”
“悟性真高。”嬴政毫不吝啬夸奖他,随后奖励似的,将方才挑好刺的鱼肉都递到赵政嘴里。
随后缓声道:“讲了这样多,方才所说的国君,你可发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赵政早已察觉,答:“都有一个重用的能臣。”
“此为善纳贤才,”嬴政教他为君的第一步:“要做好一个君王,就要善于识人,更要学会用人,给能臣应有的权柄,给功臣应有的奖励,如此,才能纳人于麾下,才能服臣下之心。”
而后话锋一转:“我是你纳的第一个贤臣。”
嬴政特意在说每个秦王时都带上了他们所用重臣,就是为了此刻,与赵政道:“你可要对我好一些。”
赵政:“……”
半响,他嘴角一扬,使坏道:“我尚且未回秦,你就与我说这些,不会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本事,只想着靠我的身份平步青云?”
嬴政不理他的挑衅,塞了一块鱼肉堵他的嘴,道:“有没有本事,日后你自会清楚。”
赵政嚼着肉,看向那条一半都被喂进自己嘴里的烤鱼,问道:“你不吃吗?”
“你先吃。”嬴政又拿了一块给他。
赵政却不接,指着鱼道:“我都吃了快半数,再吃,你就没有了。”
早些时候,那个叫贺桦的为他送了吃食来,此时就摆在桌上,嬴政示意他看,道:“我另有吃食。”
赵政视线被那堆吃食吸引过去,问道:“你弄来的?”
嬴政脱口想说是,但看赵政怀疑的神情,以及贺桦那句追随,心道这两人迟早也会见面,不如先给他捏造一个合理的身份。
赵政现在还小,看不出什么奇怪来,可随着他长大,定会慢慢察觉两个穿越者的特殊。
既是如此,就要编造一个可以将他二人绑在一起的身份,嬴政于是道:“不,是我族人。”
“族人?”赵政看他这般瘦骨嶙峋,也不像长期有人接济,于是又问:“什么族人弃你不顾,如今又来示好?”
“也是一同落难的族人,没有弃我不顾,”嬴政说得煞有其事,道:“近日他找到了我,不时会送些吃食来,年岁概是与你差不多大。”
听到这句差不多大,赵政神色顿时暗下去:“哦。”
嬴政看他这样子,心道怎么还生气了,问他:“怎么了?”
“没有什么。”赵政跳下了床,道:“我要走了。”
嬴政将他拉回来,怎么也不让他走,直接问道:“怎得与我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赵政反问他。
嬴政哪里知道,问:“你不告诉我,我如何知道?”
赵政看他这样,更加生气,冷声道:“你在骗我。”
“哪有骗你?”嬴政这下是猜不透这小版自己的心思了。
赵政推开他,气道:“什么当至交,他是你族人,但我是你才相识不久的人,于你而言,肯定是与那人最是相熟。”
“哦?”嬴政好像有些懂他为何生气了,找补道:“他只是与我同族,与我而言,还是你最为重要。”
赵政不信:“那你为什么只吃他给你带的东西,不要我给你的?”
嬴政看着他,默然一会,而后当着他的面,忽而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幼稚的理由?
他可不记得,他小时候有这样容易置气。
“你笑什么!”赵政被他笑得恼羞成怒,转身就要走,一副势必再也不会理他的模样。
“好,好好,我明白了,”嬴政又将他拉回来,复而捡起一块鱼肉吃下,与他道:“我吃就是了。”
吃完,见赵政还是不愿理人,又将他抱过来,轻声哄道:“你得来这些吃食不易,若是还要省下来给我,岂不是更加吃不饱?”
他说得认真:“方才不吃,只是想让你先吃好,绝没有想其他。”
赵政瞧他的眼睛,见他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也不再那么生气,可嘴上却不承认原谅他,而是道:“我再不会为你带吃的了。”
嬴政深知他最是爱反着说话,既然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想的,于是道:“真的不给我带?”
“与你说了这样多,”嬴政揉揉他的脸:“你却对我这样,真伤人心。”
“我……”赵政一时语塞。
许是觉得这样确实不好,念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赵政小声道:“好吧。”
他越是这样情绪明显,嬴政就越发觉得这小孩好玩,忍着笑问:“愿意给我带了?”
赵政不想说,推开他,哼了一声,又不做声了。
他的反应实在太过乐人,嬴政心下乐呵得厉害,却又苦于不能笑出声来,叫他道:“阿政。”
赵政听这称呼,明显愣了一下,转眼看他。
虽说叫自己的单字有些别扭,但嬴政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的称呼,复而唤他道:“阿政。”
赵政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旁来。
嬴政随即将他牵到近前:“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又凑近了几分,问道:“好不好?”
嬴政这副皮相生得好看,又是离得近,说话声音轻柔得过分,除去赵姬,赵政还未与人靠得这样近过,此时被看得很是不好意思。
想跑,却又被禁锢着,只得胡乱答应一通,见嬴政还不松手,又道:“我、我下次再给你送!”
嬴政这才满意了,松开他,任由他一溜烟跑走。
好一会,等脚步声听不见了,他转瞬就笑了出来,躺去塌上笑得肆意。
他这个反应,未免也太过有趣了。
他怎么不知道他小时候有这样好玩?
笑够了,他起身来,将赵政留下来的吃食尽数吃下,若是留着,这小孩来了,估计又得置气。
嬴政想想他那模样就觉得好笑。
为了另一个人就这样跟他置气,还真是孩子心性。
吃完,又觉困倦,复而过去躺下。
这一躺,脑中又是那个忽而出现的贺桦。
此人着实有些可疑。
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觉得此人的出现,或许是昭示他的大秦有什么变故。
可他遗嘱中安排妥当,大秦又会有何种变故?
他死后,他的大秦到底是如何了?
不,不会。
不会有什么变故,七代君主而成大秦,秦国三十几代英灵共护大秦,他的大秦该绵延万世,断然不会有什么变故。
想着,他打消一切胡思,蒙上薄被,避开外边正盛的日头,安然得了午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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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