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颜顺着矮墙摸索过去,总之是要先寻个能遮风避雨的屋檐,今夜从简,在这焦土枯骨上睡一晚,秦姑娘虽受不得寒,却只能委屈一下了。
秦姑娘孤身坐在石板上不吭声,华颜顺着身旁坐下,看见谢见涯走远了才道:“你……算了,我也不劝你,总说自己已经忘了,你这像是忘了的样吗?”
“阿颜姐姐,我是真的,真的忘了。”秦姑娘怅然若失指了指脑壳,有摸了摸心脏道:“这里忘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怪我不孝?”
“生我之人,予我以骨血,烈火焚尽。”
我却记不起来了。
华颜也不知该说什么,她没有秦姑娘的好命,会投胎,可依着命盘一说,倒是要比秦姑娘好上许多。
父母尽在,将她卖至青楼,管生不管养的双亲而已,没什么好留恋的,她还活着,比在双亲身边活得好。
“那段时间梦里是会梦到他们的,阿娘定是个温柔强势的人,阿爹是个正直侠义之人,许是还有个与我差不多的小娃娃,好似是管事娘子家的,那么多人都悄无生气死在了毫无生气的艳烈的火光中。”秦姑娘说:“可我还活着啊!”
活在许多人的关怀备至里,忘记了那些后活得称心如意。
没人会劝她忘掉这些,继续随心所欲的人生,旁的人都不知道秦姑娘是怎样在睡梦里挣扎的,华颜知道。秦姑娘手上没沾过半个人的血,却是日日冤魂缠身,日夜嚎哭的鬼魂一直在她身旁,怕她忘记又怨她记起。
“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支持你。”
她将鬓边碎发撩到耳后,将手臂覆在眼睛上,仰面轻声呢喃,“我知道。”
前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秦姑娘心说,讲这句话的人一生是不是真的活得慈悲为怀,以德报怨,无愧于心呢?
谢见涯大老远就瞧见老神在在的两位,但还是隔得远有些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他只道是秦姑娘又想出了什么新鲜点子了,不然他是想不出来这人到底是为何事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谁叫她是打算干刨坟掘墓的勾当呢!
书生走过来冲两位姑娘道:“今日不下山?秦姑娘还打算…去…”
“不下山,暂时住上一晚。”
秦姑娘保持身子向后倚的姿势不动,华颜看她如此,便应声答了。
谢见涯没听到这句话后还要什么别的指示,他烧纸抛尸的事都做了,与仆从也没什么两样了,可看着两人并不打算理一理他,谢见涯自然也不愿意自讨没趣,自个儿找了个地方歇了歇。
日头偏西,树影斑驳,凉风徐徐拂面,夜幕降临之前,装睡的人要醒,清醒的人该去睡觉了。
谢见涯拿地上的残枝败叶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尘土,只觉得周身渐渐泛凉,手一哆嗦把树枝扔了,抬眼望去,秦姑娘和华颜还是原来的姿势,本不该在此时出现的黄叶翩跹而至,落在了他方才撩出的焦土上,盖住了分明的骨节。
他仿佛看到了这只手是怎样悄无声息又或是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埋在土下的,而他脚下踩着的焉知不是他人的头颅?
秦姑娘适时起身伸了伸懒腰,冲书生道:“自己找个地方睡吧!当心别被哪来的孤魂野鬼盯上索命!”
谢见涯:“……秦姑娘需担心自身!”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风餐露宿的日子过得多了,这等境况也称不上糟糕,只是到底周围都是人,甭管活的死的,总做过人,他有些犹豫,再则觉得那秦姑娘两人才是没受过苦,姑娘家的对鬼神之说总是畏惧的吧?
转念又骂自己狗拿耗子,可这念头起便压不下去了,仿佛树影斑驳都能变成张牙舞爪的厉鬼,丢面子就丢面子吧,与其干瞪眼到天亮,不如冒着被嘲笑的风险去送关怀。
“蠢书生应该睡了吧!”
谢见涯本打算起身的,听见这句不得已出声轻咳了一声。
华颜姑娘冷眸像是把宝剑一般锋利出窍,在子夜浓厚的暗影里也看得分明,她还不至于看错一个人会不会武功,谢见涯是个书生秀才,也许习武强身,但不是威胁,可有时候并不只有武力才会构成伤害。
秦姑娘没有华颜反应大,只是勾唇笑了笑,早知道萍水相逢的人都会是别有用意的,她不怀好意,又怎能指望别人全身相托,不过看蠢书生光明磊落,她自然也不会对他下阴手。
“这么晚了,你们不会是打算丢下我跑了吧?”
就知道没安好心!把我一个怕鬼的人留在这儿!
秦姑娘坦然,迎着月色张开森森白牙,“白日里见你有些怕鬼,想着晚上的事还是不要告诉你了,省得你害怕,既然看到了,那要不就一起来?”
面对此等挑衅,他要是畏畏缩缩更丢人。
“好啊!”
华颜姑娘袖剑出鞘,当机立断架在了书生的脖子上,“回去睡你的觉!”
“不碍事,让他去。”
秦姑娘出声才叫华颜不甘不愿的将剑收回鞘中。
谢见涯看着一条道走到黑的路,心下苦叹,也是知道她们要去哪了。
一百多人的尸骨虽不足以成山,成个小土堆也不是什么问题,焦黑的土地,十多年来不会寸草不生,土下的尸骨是花啊草啊什么的最好的养料,风华山庄的下埋着尸骨,却不是十五年前惨死的一百三十二人的尸骨,只是些小偷小摸的毛贼,而有人刻意将风华山庄维持成这副怨气丛生的鬼山庄,意欲何为?
但他知道秦姑娘去的方向是哪,白日里他就注意到了,同是树木茂盛,绿草如茵,总有特别显眼的地方。
荒山沃土,杂草旺盛,必然有尸骨啊!
秦姑娘在一片空地上,将山下准备的香烛一一备好,纸钱烧好,嘴里还念叨着,“你们人多,多给你们烧些。”
树丛繁多,草木旺盛,免得惹出更大的灾祸,做完这一切刚要将烛火熄灭,却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熄灭了。
谢见涯称奇,他从未见过这样上坟的人,却只有恭敬并无肃穆,恭敬之余并无感情,不过也是应该的,毕竟秦姑娘与他们并无干系,甚至还打算假冒他们庄主千金,只是灭了烛火,不打上门来已是宽宏大量了!
秦姑娘起身认真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继续向前,谢见涯刚要上前,却被华颜拦在原地,谢见涯定在原地,华颜也不再上前。
谢见涯心道:完了,说不得今日就折了!
可还有一把寒光凛凛的剑架在颈间,他只能看着秦姑娘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月光罩在黑暗里,青色泛着悲凉,他仿佛还瞧见了秦姑娘腰间一抹亮色,与他颈间的这道寒光如出一辙,一眨眼消失了,他应是看花眼了。
华颜姑娘跟谢见涯没什么话可说,可秦姑娘去的这一遭花的时间太长了些,谢见涯无奈道:“华颜姑娘,手不酸吗?”
华颜目不斜视回道:“尚可。”
“秦姑娘这是去做什么了?”
华颜不答,谢见涯:“我与二位姑娘不过相识三日,二位姑娘对我心存顾虑也可以理解,只是在下绝无害人之心。”
“秦姑娘若是当真去做那掘人坟墓的天打雷劈之事,华颜姑娘还是要好言相劝的。”
华颜眯着眼睛,想笑却没笑出声来,合着这蠢书生真以为秦姑娘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啊!
“我知二位姑娘身份不一般,魔教怀忧公子在下也有幸见过一面,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他言至此处,华颜的剑锋便紧贴着谢见涯颈上,未余一点空隙。
谢见涯浑不在意,自顾自道:“秦姑娘做这丧尽天良的事,可真是,叫人怎么说才好?逝者已矣,便是有仇又何必打扰秦老庄主一家三口安宁呢?”
华颜:“……”无言以对。
她是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挺蠢的书生,可能看出来她们出身可称精明了,就冲他把秦姑娘当成风华山庄的仇人来看,又显得不怎么聪明。
“谢公子既然能得见怀忧公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吧?”华颜问道:“公子毫无内功,也不似江湖中人,莫不是天潢贵胄?”
谢见涯毫无惊惧之色,只道“不敢,不敢。”
华颜不再吭声,静默等着秦楼月回来。
子时刚过,林间的虫鸣都歇了歇,秦姑娘方才回来了。
秦姑娘看见两人的架势,“这是怎么了?”
“谢公子品行高洁,还是尽早离我们远远的。”
听到华颜的话,秦姑娘不服气。
“嘿,我们品行就不高洁了?”
谢见涯正色问道:“秦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姑娘身上新泥是怎么回事?”
秦姑娘挑眉,眨眼道:“你猜。”
不知怎地,谢见涯面对秦姑娘忽然凑近,脸庞有些发烫,强自镇定,定睛瞧着秦姑娘的眼眶。
清澈如水,干净透亮,是双好看的眸子,只是眼尾的红痕有些重了,一时间他竟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秦姑娘也没给他这个机会等他分清楚。
华颜瞧得分明,这书生愣怔失神了片刻后才抽回魂来,她不欲提醒,只对秦姑娘道:“方才谢公子说他见过怀忧公子。”
秦姑娘回道:“阿颜你忘了吗?我们也见过啊!”
谢见涯:“……”
“确实,见过他的人不在少数。”
华颜心道,这还真是个蠢书生吗?
秦姑娘不打算追问谢见涯怎么见过魔教怀忧城城主的,萍水相逢,谢见涯又是个聪明人,想保命自然不会跑出去乱说,况且她也没觉得一个考科举的秀才跟人随便说他认识魔教老大中的一位,且不说人人喊打的地步,只怕这秀才这辈子都不会又金榜题名的一日了!
谢见涯秉着好意的提醒道:“楚二公子口中的‘万金枝’,世上知之甚少却不是没有,我虽不知此香,可有所耳闻。”
“红衣女,不归林,万金枝,倾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