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知道这句话不足奇,江湖上有底蕴的世家门派知晓这句话也不足为奇,可这句话从及冠的弱质少年口中说出来就令人深思了。
快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魔教还不是如今这样死守川渝之地,外人不得窥其貌的神秘模样,魔教教主丁红衣嚣张一世,无恶不作,率领教众欺辱正道宗门,张狂至极,又奢靡至极,江湖上都知不归林是魔教总坛,据说那里的屋舍都是金砖墙,琉璃瓦,玉石覆盖,狐裘铺地,陆离光怪,说是人间极乐也不为过。
万金枝便是丁红衣所创,西域来的名贵香料,万金难求,据说她曾嚣张到将中原名贵香料垄断,制了一味香,随后将香料付之一炬。”
“红衣女,不归林,万金枝,倾国色。”
那时候是整个江湖最奢靡艳绝的时代,白马金鞍,宿柳眠花,风华山庄的上上代家主坐镇,凛然不可侵犯,如高山孤雪一般立于浊世,与之相反的魔教则是红尘里酒色财气浸染其身,直到三十年前,丁红衣身死,万金枝失传,魔教藏匿。
十五年前风华山庄灭门惨案,昔年神山成今日鬼庄。
也是时移世易,更迭变化,兴衰交替。
“知道万金枝是丁红衣所创不在少数,快五十年了,百年身回首忘得一干二净,悄无声息活过古稀耄耋之年的,不过一手之数,更别提这些人中亲身见过万金枝的人更是无几……”
本以为楚二公子是醉卧美人榻听得逸闻多了,可一个清白书生志在庙堂,就有几分难得了。
“谢公子,你们考状元还要学这些吗?”
谢见涯腼腆,用手轻抹一把脸,笑道:“科考也会考策论,治国之策在民,民间的一些传奇逸闻总要了解些的。”
秦姑娘问华颜:“你信么?我反正是不信的。”
华颜:“……?”这种事情是需要说出来么?
谢见涯不是很理解她们明目张胆拆穿他的目的,再怎么说,心知肚明的事了,不拆穿还能留几分猜测,这样**裸的摆在人前,猜忌没了可大咧咧的也会在心底生出隔阂来。
也是,相识几日的生人,隔阂嫌隙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华颜没看谢见涯此时的窘态,虽然他许是好意提醒她们,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
譬如万金枝虽少有人见却不是没人得见,前日楚二公子能认出来,未必就他人就没有慧眼。
可说实在的,华颜不在乎,她的身份是板上钉钉的,秦姑娘也不怎么在乎,反正她们有自保之力,何况秦姑娘更不喜欢的是她即将捏造的这个身份。
谢见涯知道她们没放在心上也不再提醒,左右也不没什么情义,空活了二十年,谁还没点儿软弱供人怜悯,他多余的可怜都留给了自个儿,何况这两位姑娘也不见得就需要他装模作样的认可。
秦姑娘打着哈欠,扶着腰朝着今晚她要睡的屋檐下走去,边走边道:“四更天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们下山。”
知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谢见涯装作没听见似的,理所应当守在了秦姑娘身旁,华颜差点又把剑架到他脖子上,好在只是吓唬吓唬他。
谢见涯不闪不避,坦荡正直盯着今天晚上差点搭上命的短剑上。
“在下非是欺辱二位姑娘,实在是天色甚暗,寒夜风冷,在下七尺男儿总不能任由两位姑娘睡在风口处,染了风寒总是不好。”
华颜姑娘不理他,谢见涯算是明白了,这位只听秦姑娘的,心中叹惋,仍是将眼神看向了秦姑娘处询问。
秦姑娘斜倚半眯缝的眼睛迟迟未有神色,终于是微微点了点下颌。
谢见涯怀疑秦姑娘已经看穿了,但不敢确定,真就守着秦姑娘的风口处凑合了一晚。
不管怎么说,身后的姑娘虽不是个良善的,可听她的呼吸声总比在听着风吹树叶飒飒作响要好,最重要的是月光水面下的树影随风起舞时仿佛能变化千万形态,与鬼影婆娑,冤魂苦号没什么差别,好在这边不论好坏有俩活人。
华颜自是怎么也想不到,难以捉摸的书生怎么会是个怕鬼的?
听着平缓的呼吸声,清浅脆弱,只怕他有半点动作就会惊醒,谢见涯却松开了紧绷的身体,也该让凉风吹吹不怎么清醒的脑子了。
不论秦姑娘是魔教中人或是清白无辜的江湖侠义之士,与他有什么干系,江湖不是他的战场。
也不知是这样自我催眠式的想法起了作用,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还听到了说话声,也不觉得冷了。
待书生睡得熟了,秦姑娘悠悠睁开眼,静默片刻,喃喃笑道:“啊呀!忘了告诉蠢书生咱们点了驱蚊的香料了。”
华颜冷声道:“那是他蠢。”
“戚三哥来了?”
“来了,早就说不让带书生过来,这么麻烦,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出什么来。”
华颜姑娘对秦楼月总是不遗余力,不惜口舌,恨不能将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利因素扼杀在襁褓里,而秦姑娘作死这样的事她是拦不住的。
屋檐后墙的梁上一跃而下的人,面无异色揉了揉肩膀,走到秦姑娘面前躬身行礼。
“姑娘,公子遣我来的。”
来人玄色衣衫加身,身材高大,坚毅沉静,边行礼便将手上的令牌奉上,火焰的轮廓,玄铁令牌上的火色纹路,赫然便是江湖中传言甚多的追魂令。
秦姑娘没有接,华颜也不好越俎代庖。
“戚三哥,是师父遣你将此物交给我的?”
戚振凝颔首回道:“是。”
“公子说,用或不用在你,如何用也在你,他为师者,略尽绵薄之力,请你不必顾忌旁人。”
秦姑娘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反问道:“丁竹姐姐知道吗?你给我送来的这东西?”
戚振凝不答,秦姑娘点头,想必丁竹姐姐是不知道的。
秦姑娘接过令牌,触手可及的冰凉碰到了心底的暖流,寒夜的冷意都被哄散了不少。
“替我谢谢师父。”
来人应了,迟疑片刻,还是出声道:“姑娘是打算在试剑大会上冒充秦家人?可有了信物?”
秦姑娘笑道:“真的信物旁人认不出,假的信物见过的人都知道是假的。”
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真的假的端看辨别的人想不想让她占秦姑娘的身份。
戚振凝犹豫半晌还是将背后黑布缠着的剑取下来,递到秦姑娘手上,“此剑名为清霜。”
风华山庄的历代庄主的佩剑都与霜雪脱不了干系,一剑一人,不侍二主,清霜剑是十五年前逝世的那位秦庄主佩剑。
清霜委地,万草色不绿。
秦姑娘不怀疑这把剑是假的,毕竟清霜剑的名声太响,造假之人不会这么想不开,何况以戚振凝的家世,拿出真清霜剑也不是不可能。
戚振凝行三,戚家不在江湖,声名远播不逊于江湖上的三宗门,不知何故,戚振凝在五年前重伤流落,被人带回魔教,便效忠魔教了。
“戚三哥,清霜剑我不问你来路,你总要记得师父说过的话。”
戚振凝第一次见到秦楼月用这样真切严厉的语气,毕竟这姑娘从前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刨除那三五人,想必从没将情义放在心上。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话。
“戚家血脉,即便虎落平阳也决不能做违背良心之事。”
可戚家对他而言,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战神之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万民景仰……
“时刻不敢忘。”戚振凝回道:“清霜剑本就是秦庄主遗物,合该姑娘收下。”
秦姑娘不语,总觉得,这柄剑一旦接下就有什么东西收不回了似的,转而心底轻笑,其实接不接剑都无所谓,从知道身世的时候,她就没了退路。
“清霜我收下了,试剑大会上少不得得让它受委屈,你回去告诉师父,追魂令我收下了,不得已之时自然会用。”
华颜在旁看着,几次三番想出声,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看着戚振凝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乘月色离去,回过神来,就看见秦姑娘坚定地攥着手里的清霜。
“行了,先给我吧。”
“回去了找块厚实的布绣个剑套,你们家的人都有毛病,畏寒还选山里建庄子,怕冷选寒霜之剑作佩……”
秦姑娘抿唇,她体寒这毛病也请名医看过,只说是生来如此后天加重了。
生来如此只能是娘胎里的毛病,以当年秦夫人的地位,没道理有什么不足之症是寻不来良医神药的,只可能是世代如此。
听了华颜的牢骚,她心中那点仅存的忧郁也烟消云散了,将手里的剑随手挂在墙上,抱着自个儿的披风入睡了。
次日一早,秦姑娘眼中的朦胧雾气褪去之后,碎碎说道:
“唔…水绿缎,金缕丝,绣个大红花样的剑套,招摇点,最好是能一眼就让人看见的,到时候不经意间将清霜剑柄露出来一点儿,也省的我们花心思。”
华颜没有不应着秦姑娘的时候,却还是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青缎金丝红花的配合,比她的粉红衣衫更令人难以接受,但确实足够吸引人。
谢见涯转醒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未经思考就在脑子里呈现出了画面,三人招摇过市,只怕最吸引人的就是剑套了,过目不忘。
一番神游之后,终是被脑子里丑到不忍直视的剑套惊醒,沉寂半晌,没听到华颜姑娘反对的声音,只能睁开眼,看了看天光未明,不由得想到,这是不是就是红色和绿色混合后的颜色呢?
心底更加清楚地认知到华颜对秦姑娘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盲目的维护和听从啊!
不过,晚上睡得有点沉啊!
“等等,在下是听到了清霜剑不错吧?”
秦姑娘挠头,指了指墙上,“在那呢!”显然还有些不大清醒。
“真的假的?”谢见涯一时嘴快,未经大脑就顺出来嘴,反思后道:“我不是在问剑是真的假的,我是想问……真的吗?”
越解释越发说不清楚,他只能掩面轻道:“是问剑,真的还是假的?”
秦姑娘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自己看,是真是假你分不出来?”
“我分不出来。”
谢见涯解释道:“传言说秦庄主的佩剑作殉葬品常伴身侧,还有种说法是此剑藏于某世家的宝库中,不见天日,更有甚者说早已被铸剑师重铸,各种说法,莫衷一是,不一而足。”
秦姑娘似笑非笑问道:“照你这么说,他是真是假也没人认得出来了?”
“也不是,见过清霜剑的人不少,他们定能分辨出来。”
那将剑露出来,岂不是认识它的人都会聚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