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河城与广禹之地相隔不远,风华山庄便立于广禹极北,也没敢占得神山方寸,雪落风华,可见天地造物,钟灵毓秀。
秦姑娘三人起了大早,一路上也没怎么着急,堪堪在夜色浓重前抵达了山脚下。
一开始就没打算昼夜赶路,非要大晚上的上风华山庄,山路不好走,且是夜路,何况那山上还葬 着的百八十条冤魂,夜路走多了也不愿意撞上。
谢见涯奇道:“秦姑娘是不打算去试剑大会了吗?”
按理说不该啊!
这种臭不要脸的人怎么可能会放弃这等大好的机会呢?何况她要是真打算借风华遗孤的身份,试剑大会八方来朝才是最好的时机啊!
这两日他也看出来了,华颜姑娘冷清惯了,也说不出是素来对除秦楼月以外的人冷清惯了, 一路沉默,谢见涯也还能理解,可表里不一的秦姑娘能稳得住,可实在是太值得探究了。
莫不是他又猜错了!
“试剑大会要去,风华山庄也必须来,毕竟要坐牢‘秦姑娘’的身份呢!”
谢见涯安下心来,只听到姑娘含羞带怯般掩唇笑道,心下鄙视,面上不显。
华颜干净利落无视了秦姑娘,面色不善对谢见涯。
“今日暂且歇在此处,明日我二人上山,你就不必去了。”
谢见涯倒也不是很想去,只是一路奔波走到山脚下了,临门一脚被嫌弃了,就好似街边卖烧饼的大爷,看客人走来都是带笑的,听闻客人没钱瞬间就要轰走。
好吧,秦姑娘只是怕他跑了才带他过来的,卖烧饼的大爷是真的不想施舍给没钱的客人,屈辱感是一致的,他就算真是个懦弱书生也有了脾气。
“风华山庄旧址,昔年风采,平生未能得见,既然有缘,还请姑娘莫要阻拦。”
秦姑娘眯着眼睛看向他,倏然笑道:“阿颜说不让你去是为你好,蠢书生!”
呵,尖酸刻薄的小女子!
“秦姑娘既然带着我到了此处,想必也是怕我跑了,明日把我一人撂在这儿,就不怕我一走了之?”
华颜姑娘袖剑紧了紧,秦姑娘笑盈盈,环顾四周,不远处的风灯飘摇下还有根麻绳,谢见涯明白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蠢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找根绳索捆上几天,放够水粮,谁管你死活!
风华山庄昔日如何名震天下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山脚下的朱楼青瓦,酒肆茶楼凋敝零落,偌大的街巷只有路边的茶摊上还有个白发老叟,正要收摊,暮色合,却趁着天色全黑之时挂上了盏灯,甚是贴心。
就是昏昏暗暗的灯在夜里总有种鬼影绰绰的感觉,没由来一阵心惶惶。
供他们夜宿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客栈,来个人走个人虽异常醒目,却没几个人有缘得见,几时来几时去也无人知详……
为秦姑娘拿麻绳捆书生的愿景提供了实操的余地,就这?的绑个人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书生收到了姑娘的眼神示意,据理力争,气势上还是弱了几分,“姑娘可否能保证自己平安归来?万一……”
万一出点儿意外,岂不是我也要命丧于此!
“哟,没看出来,蠢书生还挺关心我呢!”
华颜冷哼,“少往你脸上贴金!他那是惜命呢!”
“他说的也有道理,那不如明日带上他?”秦姑娘捏着下巴思索道。
“又胡闹!”
疾言厉色的华颜姑娘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瞧着眼珠子里是差点能冒火了。
可不管华颜如何训斥,秦姑娘铁了心谁也劝不动分毫,华颜只能气冲冲甩袖离去,谢见涯注意到这俩姑娘今儿个晚上都是分房睡的,可见华颜姑娘是何等生气了!
华颜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想着再不管那找死的祸害才好,一边又不忍心,到底是一同长大的情分,秦楼月不好了,她于友于仆都落不了好,回去了不见得能放过她,她也不见得就能问心无愧安稳度日。
转念一想,那祸害打小也没吃过亏,不至于栽在了一个书生手里,何况万事有她,总会护得周全,这样想着心里的火气也下去了,昏昏沉沉入睡了。
秦姑娘早上推门进华颜的房里,见她抬了抬眼,翻个身儿不想搭理,也不恼,轻飘飘一句。
“我不在,没睡好?”
我可去你的吧!嘴上不贱两句回死?
谢见涯也听到了声响,手上动作顿了顿,反正今日定会一道上山,这俩人当着自己的面也不好调和,他不在场正好让她们说清楚。
事实上谢见涯想太多了,华颜比任何人都了解秦楼月,越了解才愈加生气,气着气着也就习惯了,也总有些挥之不去的可怜劲儿。
谢见涯若是知晓,可得瞧瞧人家秦姑娘的周身打扮,绫罗绸缎不输帝京百里坊,香料一枝值万金,这般说起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华颜这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相识十多年,也只有她一人会跟秦姑娘较真。
“收拾好了?既然要带书生上去,许多事便做不得了!”
“嗯,该做的都做得,反正我是个假冒的,抱着侥幸的心态上风华山庄看看,不求以假乱真,只是去试剑大会上混吃混喝而已。”
风华山庄的大小姐在试剑大会前几日祭拜亲眷,烧些纸钱罢了,任谁都不能有什么话说,被人发现了才是好事。
华颜不知道谢见涯到底有什么不凡之处,能叫秦姑娘这般冒险,除非这书生别有不凡之处……不过看起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秦姑娘忽然扬声,又瑟瑟发抖,“阿颜,我怕,听说风华山庄夜里常有恶鬼苦号,我们要不要带上桃木剑或是符箓之类的?”虽不一定吓到了人,却叫门外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的。
谢见涯猛一激灵,吓了一跳,碎碎念道:“……无耻,无耻至极!”
华颜轻声笑了,莫非门口那书生还真是个傻白甜?
谢见涯憋着胸口的闷气,不急不缓跟着两人上了风华山庄。
所谓望山跑死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武艺傍身,虽是疲累了些,却不至于筋疲力尽。
密林丛生,崎岖山路的两旁荆棘斜溢,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还是风华山庄败落之后才变成了这样三人无处得知,林梢风动,初日丝缕。
不禁怀疑,他应是到了世外之地,穿过天然屏障,定然是仙境桃源,方外神庵,抱着这等心态不出所料会大失所望。
风华山庄背倚神山,眼望绿水,这时候也不过是七月下旬而已,流火之势已定,广禹之北还 不至于要添火加衣,但北风自神山的骨髓中渗透,凉了怀揣不安之人的燥郁。
两位姑娘的衣摆袖间轻扬,书生紧抿双唇,面色发白。
“三十年前任谁也想不到风华山庄有此日光景啊!”
岂止啊!三十年前也不会有人想到会有无耻之人打着安寝之人的名声招摇撞骗,惘论她试图骗的还是天下世人,胆大妄为都是夸奖她了,该说这人脑子不清楚还是已近疯魔了!
书生没被秦姑娘的奇思妙想吓到,却被眼前看见的景致吓得脸色发白。
朱阁雕梁,琉璃瓦,花满舟渡,可窥昔年盛景,今日断壁残垣,破楼败柳,最难以忍受的是,断墙根下,衣衫褴褛的白骨森森,枝繁叶茂的树下黄土泛着焦黑与褐红,不需深思风华山庄何以闹鬼,显而易见,神山的清泉也洗不干净此处的孽障与污秽。
谢见涯是个实打实的书生,见此人间绝景难免会有不适,也只是在身后林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鼻翼间似是被风带来了血腥气,还有些微妙的尸骨烧焦的味道,更像是自己在脑海中还原了神焦鬼烂无处逃的凄厉,不由得将双臂环抱在胸前。
秦姑娘和华颜没注意谢见涯的神色,只皱着眉头朝向显眼的那处尸骨,完好无损,应是被人从背后捅刀子了,年份还不是很久远,大约也就是三五年前的事了。
“可惜!”
谢见涯凭着他对秦姑娘无耻程度的了解就能判别出她到底是在可惜什么。
风华山庄破败已久,十五年前的真相仍未水落石出,只是有猜测是魔教所为,风华山庄富甲天下,魔教野心勃勃报仇雪恨谋财害命都有可能,却不会在害了一百多条人命后放任真金白银奇珍异宝落入正道手中。
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屠尽山庄还能将所有珍宝都不留痕迹尽数拿走吗?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小门小派怀疑大家门户拿了大头,底层混混知道自己分不到却总想着英豪世家许能从手缝里漏了个夜明珠出来,说不好就落在了焦土里。
便有不信鬼神的亡命之徒前来寻宝,也不知是几波人来过了,可见秦姑娘试图从这里找出来能冒充身份的物件,可真是难咯!
亡命之徒有时有些摩擦,失手打了人,伤病致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秦姑娘与这群人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她所图更大。
“暮河城和寻影山怎么就没反应,任由风华山庄破落至此?”
听到书生疑惑问话,秦姑娘不急不缓用她那绣鞋轻踹了下那具白骨,又随意找了块石板就地座下后才嘲讽道:“蠢书生!”
“林孟生和楚独傲指天为誓会为秦家报仇雪恨,收点报酬会有人非议吗?何况你以为风华山庄与林楚两家是什么关系?”
江湖上地位卓绝,他们拍马不及的存在,青云之上一朝灰飞烟灭,你连看他罗入泥潭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还会用心照料他留下的紫阙神宫?
谢见涯冲着白骨皱眉头,虽认同她的话却依然不喜轻贱他人尸骨。
华颜没那么多敬畏鬼神的感想,只不过见秦姑娘不喜,拾了根棍子将白骨连连挑落池塘,如今虽是一片泥塘了,到底也是入土为安。
秦姑娘从携带的包裹里取了一沓纸钱,随手扔在了泥塘上,边对谢见涯笑言吩咐道:“既然跟着来了,找找还有没有跟咱一样的‘同道中人’没能回去的,今儿个本姑娘发善心,叫他们入土为安,钱财满贯!”
谢见涯听见的笑声极轻,却感受到更为无力的尖酸嘲讽,本想反驳“五十步笑百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只看着秦姑娘的所作所为,虽是不深恭敬,可与尸骨铺天相较,秦姑娘已是分外厚道了,忽觉自己似是也变成了秦姑娘一般,理直气壮的黑心肝之人,缺德!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秦姑娘这样作为就是难以让身边之人苛责分毫,连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了想,试剑大会结束后,他定然是要离秦姑娘远一些的,万不可叫她污了自己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