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影山林孟生夫妇早收到了楚家送来的邀约,楚家嫡长楚扬墨今年已二十有八了,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虽是十多年前定下的姻亲,那时风华山庄犹在,秦家娇女于圣元元年冬降世,初雪压得满枝,各路豪杰送来贺礼,秦庄主和秦夫人侠名远播,八方来贺。
此女降世便是天之骄女,便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也比不得,毕竟皇帝陛下继位大典不过月余,朝堂之上鱼龙混杂,世家林立,天家宗姬帝姬也不如风华山庄的独女来得贵重潇洒。
林楚两家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自然也要奉上贺礼,楚家主带着他寻回不久的次子上山拜见,虽是勾栏瓦肆里寻得的,也得家主欢心,秦夫人容貌称不上倾国倾城,胜在巾帼不让须眉,智冠天下,当时扬着凌厉的眉眼得戏说道:“楚人风骨,此子肖父。”
楚家主当时便道:“夫人谬赞,令千金降生,隆冬初雪,乃是祥瑞之兆啊!”林家主嘴拙,说不出这般恭维之词,却也知道秦家女用不上这些,果见秦庄主笑言回道:“一个奶娃娃,恰好赶上了今年的初雪,算不得什么祥瑞。”
楚家主讪讪,也只能连连称是,秦夫人适时用手肘捣了丈夫一下,又温言笑道:“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不必如此。”
林孟生当时是个驽钝的青年人,虽也是掌了一流世家门户的家主之位,到底年轻,经验不足,不及楚独傲长袖善舞,再后来不知怎地便说道了儿女亲事上,也不知是谁先提的。
“不若结个秦晋之好?”
按理说林孟生那时成家不久,子嗣之缘还未到时候,本没他什么事,楚家主却不依不饶。
“不拘于此,林家主若是得了娇娥麟儿也总是要结两姓之好的,虽说儿女大了不由人,却也不防试试,说不准便宜了愚兄啊!”
如此胡言乱语,只当戏说笑谈,可不敢当真,虽是当真也无妨,论及门当户对,将来要做秦家女婿的人,也得是人中龙凤,身份贵重之人,只怕非得入了宫闱深墙才能寻得,如此困于樊笼,反是不如林楚两家子嗣可靠。
林孟生之女林月疏于圣元二年降生,林孟生甚为欢喜,绝口不提当年笑谈,楚独傲次子楚寻风失了家主欢心,长子楚扬墨名声在内,也不见得多讨人欢喜,戏言而已也当不得真,左右秦氏女不愁嫁,林家女不怕留,楚家子嗣亦不会少妻。
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圣元三年,秦氏娇女连同风华山庄上下百余人口,尽数遭劫,正是枫叶未红,金桂落的时节……
楚家主立誓要为风华山庄故友报仇雪恨,林家与楚家并肩而立,林孟生也同楚独傲一起,占了重情重义侠肝义胆的名声,两家来往更密切了些。
再后来便是楚大公子楚扬墨试剑大会佼佼儿郎,那是少年不过弱冠之年,生的虽不如楚二公子容颜昳丽,却沉稳冷峻,自然也俘获了一群姑娘们的芳心,便有了林家女作楚家妇的传言,娇女又怎会下嫁私生子,自然是嫡出长子更为匹配。
林孟生黄昏时就着晕黄的烛火,看着当年同楚家定下的婚书,摸了摸自己两鬓的白发,长长叹了一声,他有些后悔了。
林月疏年方十七,也是寻影山上下捧在手心的娇女,要是没有一纸婚书,求娶之人早已踏破门槛了,林孟生瞧着别人都是千好万好,唯独不想让她嫁到楚家去,更莫说女儿看上的是楚家的花花二公子,还一直央求着将婚书改成楚寻风,绝不可能!
林月疏在从门缝里看着她爹已经将婚书看了得有一刻钟了,暗自窃喜,莫不是这两日的苦肉计起了作用?爹爹他打算同楚伯父再商议婚事?
林孟生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便将婚书收了起来,点点眉心,闭目养神,果不其然听到门外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送药?我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林月疏收了笑容,忧心道:“总说是旧疾难医,是不是在骗我?”
林孟生自然知道这是谁,听着女儿狐疑的声音,想着也不算白疼她一场。
“家主他这些日子睡不好,安神助眠的药。”听得是个清隽的声音,就是有些耿直傻气。
“给我吧,你回去,我去给我爹送药。”
听着那人脚步声渐远,林孟睁眼,揉了揉眉心,女儿家什么都好,就是怕她又要提起来同楚家的婚事,到底是疼宠了多年的娇客,他也不忍女儿不得如愿,罢罢罢,便当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林夫人瞧着丈夫的神情便知道,他这是妥协了,轻叹出声,“也没什么不好的,楚家今非昔比,大公子也好,二公子也罢,都不是罪大恶极之人,月儿天真烂漫,撑不起林氏门户,有她师兄弟们在,总归是倚仗。”
林孟生拍了拍夫人的手,看了看敲门而入笑颜如花女儿,略有慰藉,夫人这些年待女儿不够亲厚他也是知道的,如今亲密了许多,他看着都是开心的。
总归有他在一日,便要护得她们平安!
“爹!您生病了怎么不跟女儿说?还叫那憨子给您熬药,他真的会医术吗?”
林孟生斥道:“不可胡言,长舟只是家道中落,医术却没得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口无遮拦?”
林夫人上前接过女儿手中的托盘,笑骂道:“她口无遮拦?还不是你惯的?”
林月疏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抱住林夫人的胳膊,“娘,您怎么也这么说?”
“你个鬼丫头!本来就是,还不许娘说了!”
林月疏又道:“爹,您到底是怎么了?”
“你还说,不都是你,非要爹去楚家把你的亲事说一说,大公子有什么不好?非瞧上了那流连花丛的老二,你可真是……叫娘怎么说你好!”
林夫人虽是恨铁不成钢,瞧这意思也是松了口的,林月疏明白过来,抱上去撒娇,“娘,人家就是喜欢寻风哥哥嘛!况且婚书上写的本就是林楚两姓之好,寻风哥哥也是姓楚啊!”
林孟生冷哼,“浪荡子!他那楚,是秦楼楚馆的楚!”
任谁把自己娇滴滴的女儿嫁给个浪子,也总要不满的,他就是不懂,样样都好的楚扬墨在女儿心中是怎么比不上楚寻风的?
“爹,女儿知道您和娘是世上对女儿最好的人,也知道您瞧不上楚二哥,可女儿就是喜欢他呀!”
“楚二哥在楚家不受楚伯父喜欢,他娘又是那样出身,只能混迹脂粉堆里了,何况您不是也夸过他天资聪颖嘛,到时候女儿给您生个聪慧过人的外孙,您也不怕寻影山的基业没人继承不是?”
林孟生知道这丫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一门心思瞧上了楚寻风,便也不再阻拦。
林夫人趁着丈夫喝药之际,亲昵伸手点到女儿额头上,笑道:“臭丫头,不害臊!还没嫁人呢就要给你爹生外孙了!”
林月疏摸着脑门,傻乎乎笑着,红着脸有了女儿家的娇羞。
“估摸着三日后咱们便能到暮河城了,试剑大会也还有个五六日,到时候遇见了你楚伯父,可不能像在爹娘跟前这般任性!”
林孟生知道自己是拿这个闺女没办法了,索性就由着她了。
“女儿知道,楚伯父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林夫人也只笑着摸摸女儿的头,便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着,明早还要接着赶路。”
林月疏起身离开。
林夫人满面愁容盯着喝完药的丈夫。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点?”
林孟生慢悠悠笑道:“要不是楚独傲信誓旦旦,长舟也认定是中毒的迹象,我都不信真是中毒了,与平日无异的毒药,谁知道它发作时是什么样的。”
他这也是在宽宥林夫人,前些年她待月儿如何他看在眼里,到底这毒还是因月儿之故,才使得她们母女生了嫌隙,也是遇到了长舟,确定有解之后才渐渐缓解。
“会不会是封长舟他……”
“夫人,长舟虽是为夫无意带回来的人,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信他,封氏子孙,医术高超,医德高尚,何况你看他那样,像是能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人?”
林夫人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劝了,不过是多年前半路上捡回来的蠢小子而已,谅他也没那个胆子欺瞒。
暮河城中与往日无异,只是街上往来的行人更多了些,城中的客栈价钱略往上提,可江湖义士嘛,劫富济贫,风里来雨里去的,哪个会真的缺钱花?
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有宗有派的,生怕被同等门派的比下去,奢侈些也不能丢了面子,各路豪杰英雄可都看着,平日里也就算了,这等大日子,稍有不慎便会使门派地位一落千丈。
独孤求败的侠客更是要有挥一挥衣袖一掷千金的豪气,搏一搏美名,上上一届的独行侠客千金买美人笑,被楚二公子引为知己,比那一届拔得头筹之人名望更高,被一些小门派争抢着要,这便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少年意气。
江湖中人莫衷一是,不齿者有之,艳羡者亦有,总归各有各的活法。
少年老成叫稳重,可到底失了少年人独有的炫丽颜色,意气用事,一腔孤勇,惹了祸事也没什么,任谁不赞一句意气儿郎呢!
就是累及知府大人,衙门不敢升堂。
姚知府上任不过两年有余,没见过这样浩大的阵势,却也听说过。
“试剑大会,试剑大会,都说暮河城的父母官只管睡着等银子砸头上就好,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啊!”
知府夫人劝道:“反正也是清源山惹出来的麻烦,楚家不差这点儿,就求楚家主帮上一帮还不成?”
姚知府罢罢手,不成不成,“我身为百姓父母官,江洋大盗采花贼本就要靠楚家子弟行侠仗义了,这等小事又怎好再麻烦!”
知府夫人无奈,江洋大盗采花贼也并非是衙门不出力,实在是江湖规矩江湖事江湖了啊!
她也知道自己夫君是个老好人,见不得旁人吃亏,乐颠颠的常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接济落难,救助贫苦,瞧见能管得上的不平事总要插上一脚,惹来麻烦总不长记性!
“大人,又打起来了!”
大老远的就听见呼喊声,不做他想,这打起来了的定是哪位侠士与哪位剑客,定是在哪家客栈里,掌柜的和跑堂的瑟瑟发抖,侠士剑客剑拔弩张,碗筷桌椅洒落一地,周遭的食客一哄而散,门口说不定会有几个闲得无聊的江湖人士嗑着瓜子瞧热闹,老百姓是断然不敢如此的。
知府大人赶到现场也没用,最多就是指望打架的两人不怎么厉害,破坏的东西不是很名贵,指望门口嗑瓜子的侠士可怜可怜角落里缩着的掌柜,厉害一点,最好是能一剑止干戈。
这可不是胡说,历年来的江湖传统便是如此,姚大人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不少。
“剑锋相对势均力敌之时,周遭剑气罡风阵阵,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搅碎了,说时迟那时快,正是两败俱伤之际,有一白衣侠士飞剑横拦……”
果不其然,姚知府到时,有一白衣僧人静立在大堂中央,侠士剑客已熄了火气,互相看不上眼,姚知府擦擦汗,瞧着抱在角落里的掌柜的和跑堂的,这才是无辜良民啊!
“二位侠客?客栈掌柜的损失,这些桌椅碗筷,还有……被两位吓跑的食客?这些……”
姚知府言及此处,若是有担当的侠客便该随手抛下白银黄金,冷哼一声,飞身而去,片刻不见踪影。
事出反常,但见白衣僧人放下一锭黄金,俯首念佛号“阿弥陀佛”,瞬息不见踪迹。
知府大人目瞪口呆,心道,有钱和尚,哪家寺庙香火如此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