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如果只是钱的话,我置办了不少产业,可否代替那些被小云儿‘弄丢’的宝贝?”
颜宗主笑不出来,只面无表情,他好像真的辜负了师父的嘱托。
信儿文韬武略也算上乘,只一直走的中庸之道,不显山露水,若是江湖格局未变动,他足以承继正气宗,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不觉得段干信不明白,即便是他真的拿出千万钱,林月疏还是会揪着不放的,但能够理解,他们师兄弟情深,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想去试试。
是他天真了。
颜召也想罚轻一点,可林月疏还在看着,他于心不忍,但更怕林月疏揪着不放,折中之后,只能是这样。
“颜宗主仁爱宽慈,但我大夏律法典籍,盗百者流放千里,窃千之人,砍去右手,以儆效尤,念在颜宗主的面子,右手也不必砍了,宗内罚完之后,请颜宗主将人交给官府,流放东南。”
金口玉言,岂能翻覆。
总是不正经的颜宗主脸上少有狠意,这回却是用近乎恶狠狠的眼神死死盯着大夏的一国之后。
林月疏不甚在意,反是说道:“正气宗弟子同为大夏子民,律法典籍自当遵守,天家念及江湖豪杰曾有功于朝廷,如此已是减缓刑罚了!”
面子已经给你们了,还是说正气宗胆大妄为到不承认自己是大夏子民了呢?
谋逆大罪和一个徒弟之间孰轻孰重,颜宗主在手指指向方流云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断。
林月疏就是想看他们将自己亲近之人推进深渊时候的神情,亦如她一样,江湖曾经给了她什么,在高楼坍塌,新舍林立之前,她总要将一切报复回来。
方流云笑着对曾经的师门说,“应当的。”
一百棍的惩罚确实不算多,只不过方流云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少年人,但好在施刑之人下手留有分寸。
“九十二…九十五……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慢着!”
段干信看着烈日下跪在中央的师弟,额角沁出汗水,却连吭都未吭一声,度日如年般听着木质的刑棍打在身上的声响,忽然听到这一声“慢着”的时候心中一阵紧缩。
却在听到出声之人是林月疏之后周身的血液都凉了。
后来许多年,段干信都在想如果施刑之人是他,他一定抢先将最后那一下打完,只是这时未料到,因着短暂的停顿,他珍视之人在余生会收到何种折磨和屈辱,以及相伴一生的伤痛。
“本宫以为,天家威严,最后这一棍便由本宫的人来打如何?”
方流云迎着灼眼的日光,缓缓抬起下颌,后背的疼痛似乎有些麻木了,他似乎没有听到林月疏说了什么,大能看到不远处师兄和师父仿佛在争辩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忽然夏日的清风吹过额前,静止的天空开始流淌柔软的白色,他好像听到了冬日那一层薄薄的兵被蛮横无理的人敲碎的声响,比那还要清脆,伴随着左脚脚踝的疼痛,他觉得那应该是条细微不可查的缝隙,心中安慰也许什么都没有影响到……
可看着师兄从不远处朝他奔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左脚的痛感不是幻觉,他的师兄向他走来的时候眼睛在光影下闪烁。
“师兄啊……”
正气宗发生的事不是秘密,在江湖人人自危境况下,少不得要看看同类的下场才好做出正确的决断,当然他们并不知详情,只知道宗门上下毫发无损。
“听说多亏了皇后娘娘,还为正气宗找出了一个盗窃的弟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方流云还是颜宗主的弟子,听说已经逐出师门了。”
……
心思敏锐的人都察觉到了风雨来临的前兆,正气宗不单单是舍弃了一位不成器的弟子,丢了面子,还失了江湖门派的声名威望。
就在林皇后离开正气宗后三日,颜召宗主隐退,宗主之位传给大弟子段干信后不知所踪,柳副宗主依然毫无怨言辅佐师侄。
段干信如今也不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坐上了一宗之主的位子,可谓英才,却忍不住问道:“师叔,师父他去哪了?”
自那日后愈发冰冷的柳磬这时候才会有一丝丝柔和的神情。
“不能告诉你,信儿你别怪青山,也别怪你师父。”
怎么敢有怨怪之情?段干信想到,也许柳师叔此时还没有去找师父,只是怕他对付青山心存怨怼,但不是这样的,有些话他不敢也不能说。
他记得小云儿被官府带走时最后的那一声“师兄”,也许经年再见,他珍视之人会瘸着腿受尽欺辱,也许还是带着懵懂清澈的笑意,摇着世俗打磨后的扇子做了书摊的老板,也许在天桥上说着他那缠绵纠缠的话本子,但也许……也许见不到了……
那至少最后的最后,他不想变成今日师父的模样。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自这之后,林皇后也没再执着于要各家捐献钱财用于对抗扶南赤发鬼,也或者说他们都没有精力来折腾这个千疮百孔的江湖了。
西南战报,大夏戚家军节节败退,屡屡被扶南战胜,赤发鬼骁勇善谋,戚将军重伤,大军死伤惨重,逼不得已弃守蜀地,撤防江南线。
朝堂接到战报的时候还以为是捷报,便是现在主张将内地储备军尽数放到前线的姚大人都是满面笑容。
高居庙堂之人只知道大夏领土有失,实则也没有多大感触,蜀地本就一直被魔教占领,刚被朝廷收回,一转眼又失去了。
但不少久经沙场的将士都知道这则战报的意义。
西南兵力防线后撤收缩,防线外的百姓们被自己的家国抛弃,成为流民或是战俘,或者遭遇屠杀。
大夏死伤将士无数,马革难裹尸,曝尸荒野,沦为腐肉,魂难归乡,又有人失去了丈夫儿子父亲。
战火带来的死亡随时随地降临到大夏子民的身上,进行千次万次,血流成河或是干脆地焚于原野,麻木不仁。
姚大人收起了满脸笑意,随之也露出了凝重之色,戚将军都输了,大夏的未来已是可预见的了。
余恨缠绵,尽付血与泪;平民哀歌,始响于血雨夜。
风雨飘摇的大夏,还未及倾颓之时,远在惠州的秦姑娘和谢见涯度渡过了一个不算寒冷的冬日。
最初的时候,秦姑娘还未曾暴露本性,或是略有收敛,谢见涯也还是会羞涩,偶尔还会将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往事向对方谈及。
“你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吗?”大约是没什么可说了,秦姑娘真的很不会找话茬。
“知道,听华颜姑娘提及过。”
“阿颜啊……”
谢见涯不是非要提起伤心事的,但他能感觉到秦姑娘并没有十分伤心,凉薄无情。
“最可笑的是,阿颜离开的那晚,秦老庄主和秦夫人隔了好久又入梦了,恩爱异常跑到我这做女儿的梦里,像是真的陪了我十八年的父母一样,说着什么,对不起啊,今后还是剩你一个人了……”
“唉,又剩我一个人了……”
“不会,还有我,我答应会永远陪着他们的女儿。”
谢见涯边揉面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往灶里塞柴火还喃喃自语的秦姑娘,也不一定是梦吧,愁啊恨的都散去了,秦姑娘依然是他喜欢的秦姑娘。
想到这里心房里就会涌出一股热流,凉薄无情的秦姑娘会嘱托他夜里不要着凉,会同他一起下厨,在上元灯节一起猜灯谜,甚至像她的姐姐与师父一样,会给他量体裁衣,会在伤心寂寞的时候想起他。
“喂,蠢书生啊,你真的不后悔吗?”
秦姑娘看着自己笨手笨脚做的不怎么合体的衣衫,她觉得不管谢见涯有没有得到权势,这会儿总是后悔的。
毕竟一无是处的秦姑娘,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冬日里的炭火还要足足烧到阳春三月,也就谢见涯好歹是读书人,还能赚点银子。
所以秦姑娘她很郁闷啊!
但蠢书生显然没明白秦姑娘在说什么。
他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和尚他当年肯定是算错了。”
他知道自己远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到底那些年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是在心里留下来难以磨灭的创伤。
“很小的时候,我也那样想过,与蛇鼠虫蚁为伴,暗无天日的时候,因着那时候也不算是全然懵懂,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该有权利站在阳光下,而不是像我一样满身挂着叮当作响的锁链,暗无天日缩在地牢里,只能看到墙缝里的白光和泛黄的烛火。”
“那时候埋怨上天不公平,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可我想那时候我就有了那样的念头。”
“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离开,能看到天空与烈日,我想把无缘无故惩罚我的人也关到地牢里,让他们终身活在黑暗中。”
谢见涯曾经以为他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他被人花了大工夫救出来,知道救他出来的人想让他做什么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也许是他不知道自己想活成什么模样,或是为报答重见天日的恩情甘愿被他们安排,但那其中一定有在行走世间多年里,已经被渐渐抹去的野心。
“我可能扛不住手握权柄的诱惑,甚至多疑猜忌,染指了那个位子的我,一定已经面目全非了,而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为大夏谋福祉,会成为盛世明君呢?”
秦姑娘很是轻松地放下手中绣成了□□的蝴蝶,心安理得听着谢见涯讲他的往事,听到最后说不上来是怜惜还是无奈之情更多,但她上前抱了抱他。
那就是我一个人的蠢书生了,秦姑娘承诺,在她有生之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蠢书生。
因为他只有一个我,而我也只有一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