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干信隔着层层迷雾终于摸到了一丝真相,尽管无从证实。
既知秦氏灭门非魔教所为,此后楚家投效朝廷,以楚家如今的地位也可见,楚独傲不见得是报效朝廷,更有可能只是效忠于先帝,再加上秦姑娘在风华山庄所为,大概率林家也不是无辜的。
林家,楚家,还有剑华宗的沐宗主,魔教以及浩然宗,没道理正气宗独善其身。
不管他们那时候是不是清白无辜的,在天家将风华山庄脏物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就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偏偏这都是仗着宗门强盛惹人忌惮的事,他们那位精彩绝艳本该承继宗主之位的大师伯耿直又厉害,知道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才会被悄无声息暗杀,还逼的师祖口不敢言,正气宗上下隐匿于山林。
帝心如渊,今日也就那么回事。
传闻中先帝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借着林楚两家的势,承诺回以楚独傲江湖第一人的宝座,借他们之手自风华山庄起开始了对江湖的攻伐之势,又恐江湖人反扑,不能明目张胆,大刀阔斧。
不,想想风华山庄之事在今后被毫无证据地扣到了魔教的头上,这个锅不止今时今日,魔教还会背着生生世世。
一言专断,还无蛛丝马迹可寻,说不定先帝也在十多年前的雷火之夜带着他的亲信收割人命。
而林月疏此来信誓旦旦讨要当年财物,那便是笃定这些财宝已不在正气宗
师祖他老人家死了得意的大弟子,不追查只是口头上的约定,自裁才是为表决心,将宗主之位传给看似胸无大志,无才无德的师父,但又不能让这些脏物沦为掣肘,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将这些东西交还,为表忠心,却也是为保全宗门,谁能想到嫁作天家妇的人会将这些烂账翻出来用作利刃直指江湖呢?
林月疏姿态越是谦卑恭敬,越是对他们不利,但颜宗主自来就是混不吝的,他不会文人雅士那一套。
“您大可不必如此,那点东西在不在正气宗,想必娘娘很清楚,正气宗上下一穷二白,要找为国募捐之士,您走错地方了。”
颜召毫不客气,他是个废物宗主,也不知道当年真相,但来者不善,他又何必恭敬有礼。
“那颜宗主可得好好想想价值千万的财宝去了何处,即便是被人偷盗,也该有盗贼才是,哪能凭空消失?”
要么把宝贝交出来,要么把宝贝的去向说出来。
又或者干脆利落推一个人出来顶罪?
去向是讲不出来的,推人顶罪也不可能。
段干信看着眼前近乎剑拔弩张的境况,不由得拧住眉头。
他不是中原人士,也不见得对中原的士兵有什么感恩戴德的情义,正气宗上下今日恐难□□血,但立足之地没了,恐怕他们也只会和魔教一样的结局。
“我就不明白了,林大小姐昔日也是江湖中人,怎么嫁入天家之后,反而对江湖中人如此痛恨?”
林月疏避而不答,付青山不是第一个问这话的。
江湖啊,侠骨柔肠,忠肝义胆的江湖,充斥腥风血雨,心怀叵测,少年人沉浮不定,就该被无情的焰浪吞噬殆尽,直到最后的丹心包裹在横流的熔岩中。
颜召皱着眉头看林月疏先是在一众弟子的身上扫过去,未曾停留,最后却将目光流转到段干信和付青山身上,柳磬也注意到这个情景,顿时便明白了她在打什么主意。
“正气宗不是宵小之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想来那盗窃之人应当还是宗内弟子,今日本宫做主,为颜宗主清理门户如何?”
反正只凭着嘴皮子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打垮正气宗,可若是堂堂宗主首徒或是下任宗主继承人落了偷盗之名,品行不端,名声尽毁,她这一趟来得也不算亏。
“皇后娘娘言重,我正气宗内自然不会养鸡鸣狗盗之徒,可您来得仓促,知之甚少,盗窃之人又岂是一时能查得出来的,还请娘娘宽限几日。”
柳磬回头看了自己这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徒儿,与一年前不同,他已全然褪去了市井之气,举手投足之间彬彬有礼,气度非凡,比之小云儿还要强上许多。
可这话的意思没变,像是在说,他们总要推出去一个人顶罪的,多几日商议一下的意思吗?
她能理解长袖善舞的徒儿所说的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他们都没有教过弟子阳奉阴违,或者说牺牲一个人拯救十个人是合情合理的。
果然林月疏并不认可。
“据我所知,失物并非今日才丢失的吧!这么多年来,颜宗主从未追查过,岂不是有存心包庇之意?”
红口白牙一张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且不说先帝给的是赏赐还是贿赂,他给了正气宗那他们就有全权处置,逼上门来问人家的东西被人偷了,还要人家人偷了自家东西。
颜召觉得他可能真的老了,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还有付青山他又是怎么回事儿,竟然应承了林月疏所言。
唉,也不是不懂吧,丢东西也是借口,与魔教一般,当初没人为魔教澄清,他们袖手旁观,生怕牵扯其中,今日也不会有人来为正气宗澄清。
“倘若颜宗主心知肚明,忧心徇私偏袒,那就别怪本宫亲自将此人找出来,到时候还请颜宗主莫再有意塞责。”
她已经把心思放在明面上了,就差没有直接说想废掉正气宗的未来了,也是给颜宗主最后的机会,要他亲自将亲近之人推出来顶罪。
颜宗主多番较量,看看身后的大弟子段干信,又看看师侄付青山,一个眉头紧皱,一个从容不迫,但却怎么都忘了那个与自己相像的徒弟。
他不惧流血牺牲,不惧逼迫,反正颜召这条命也没什么用处,但正气宗的基业在,百十位弟子也在,他不能这样自私,
“是他。”
段干信看到纷纷扰扰的空气都像是静止了,只有在响彻耳边的两字。
是他。
不少弟子甚至不敢抬头看,生怕那只手指尖指向的是自己,却见到宗主指向的是平日里最不争气却最得宠爱的二师兄。
方流云看着面前的手指,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师父说的不错,就是我,我把那些宝贝偷出去,换了银子。这也没办法,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花楼赌坊都是要一掷千金的地儿,没钱可不行。”
屁话!你要是能从正气宗的山头上找出一件值钱的东西我跟你姓,还是什么时候这山头的西北风都能当吃喝卖出去了?
可颜召不会这么说。
“是他!是他……”
方流云早在付青山出声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他虽有些迷糊,但又不是真的笨,只是被师兄师父保护的太好。
话音刚落却听精明的大师兄目眦欲裂,牢牢攥住师父的手指说,“不是…师父,不是他。”
林月疏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若不是时机不对,她恨不能放声朗笑。
她就说,这世上也只出了一个谢见涯,敢劝人俯仰无愧于心,绝不做违心之事。
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必然要违心,势必也会愧对一些人,无可避免啊。
于是不为人知的胭脂公子挑了他新写的话本里的一段即兴发挥。
“大师兄你还真是不够了解我,我生平不走正道,惯喜繁华处,喜好精舍,偏爱美婢,好鲜衣,好金玉,醉卧美人榻,千金押六博。唉,这才是你的师弟啊,东窗事发,我也无可辩驳。”
段干信心想,还真是出息了。
胆怯懦弱,稍一吓说话都会结巴的师弟,也能这样从容不迫,遣词造句,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无畏,可真是长进!
方流云无法形容此刻心头的感觉,只能劝自己说,这是对的,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大师兄是正气宗未来的少宗主,肩上扛着正气宗的未来,便是付青山也是被柳磬师叔教养好的辅位,只有他,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来者不善太咄咄逼人,正气宗自可以将外门弟子推出去,可林月疏不会因为无足轻重的小弟子就善罢甘休,何况,那些外门弟子也实在无辜。
方流云,正气宗宗主颜召嫡传弟子,下任宗主的师弟,分量够了,且对宗门还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伤,再合适不过。
“既然颜宗主座下弟子已经认罪,到底还是正气宗弟子,还是要颜宗主亲自处置才好,此等小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可要好好清理门户才是!”
“娘娘言重,只是偷窃罪名,不至于此。”
与忠孝仁义相悖这等罪名真落在了方流云身上,便是他还活着也会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林月疏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甚明显地笑了。
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要毁了正气宗,宗门上下名声全臭了,过个几年也就忘了,可要是一个人担了这罪名,这人一生都完了,那他舍弃一切救下的人是会愧疚呢,还是,避而远之?
“纵情享乐,纵欲妄为,丝毫不顾及师兄弟情义,因一人之错近乎连累师门上下,此为不仁不义;未念及师长,辜负师长厚望,背离师长养育之恩,此为不孝;盗窃财物,罔顾我大夏戍边儿郎,此为不忠。”
前面几个还称得上合情理,最后一条实在是牵强,听着这钱好似已经是正气宗捐出去的军需了,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哪会有说错的。
“方流云,正气宗主第三十九代宗主颜召座下二弟子,行盗窃罪,仗刑一百棍,即日起赶出正气宗,日后亦不得以宗门弟子自称。”
段干信紧紧拽着方流云的手,他的师弟,十五出头,没吃过苦头,愚笨善良的师弟,被他护着的师弟,他以为他能护着他一生的师弟……
“是,弟子方流云感念师门抚养教导之恩,在此叩谢师恩。”
他甩开了大师兄的手,撩起衣袍,恭恭敬敬三叩首,起身后还不忘拍拍衣上尘土,冲着段干信粲然笑说。
“是我自作自受,该有此罚。”
倒是先前出声的付青山不忍再看,悄然向后退却被柳磬抓了回来。
她知道不是徒弟那一句话导致的结果,但小云儿不管如何都是师兄一手养大的徒弟,是信儿爱护多年的师弟,付青山不能退,一旦退了,他与正气宗之间必生嫌隙。
那小云儿的牺牲也会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