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别闹,少将军行事心中有数,将军回来之后还要考校你功课。”
老管家深深看了眼戚振凝,也不复先前诚惶诚恐的模样,反而深深叹了口气,这笔糊涂账,到底是长者亏欠许多。
看看手里牵着的孩子就知道,幸与不幸的人是不一样的,少将军远没有小少爷幸运。
少时丧母的嫡子被后宅妇人磋磨,生身父亲逼得生母抑郁而终,还对自己不闻不问……
劝说劝导的话他说不出口,却又因着戚振凝有残杀手足的先例在,即便明知道他可能不会伤害小少爷,老管家也绝不会放任他们二人独处。
小少爷依依不舍,忽而挣脱了老管家的手,跑到戚振凝跟前,扬着脸说道:“哥,你一定会是个英雄。”
闻言老管家笑而不语,不止是戚振凝,戚家但凡活过成年的儿郎,都配得上英雄二字,但戚振凝自己没什么感触。
这边送走戚振凝之后,秦姑娘和谢见涯留在原地,不由得莫名感慨。
“我要是没遇见你,说不定早死了。”秦姑娘状作玩笑说道:“你要是没遇见我,这会儿在哪呢?”
其实她以前觉得谢见涯这样的人从不为外物所动,就算没遇见她,想必也不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
得亏谢见涯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然怕是一口老血能梗死在心头。
没心没肺的人儿啊,为了你以身涉险,为了你抛却所有,逼得不会武功的书生拎着剑上了比武台,本该不偏不倚的圣人将心偏的没边儿了……
秦姑娘以前就听人说她命好,那时候她还嗤之以鼻,好命的秦姑娘满门俱灭,噩梦缠身,仇家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这要叫命好,世上还有命不好的人吗?
这会儿她才觉得,好像也不全是这样,满门俱灭之时得以侥幸逃生,在魔教也是精细照料养大的小姑娘,有丁竹姐姐和师父,还有华颜,难以撼动的仇家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到如今本该孑然一身,却还能有谢见涯这样的蠢人不离不弃。
“戚三哥说的不错,华颜因我而死,伤她之人虽不知缘由,却已经自裁身亡了,丁竹姐姐和师父既然无恙,那也没必要去找了,风华山庄大仇得报,该做的都做了……”
谢见涯骤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生怕下一句脱口而出的是赶他走或者更决然的生无可恋,他可从没忘记过华颜姑娘说过的话。
被已死之人的怨恨鞭策生存的灵魂,大仇得报后会有长驻人间的理由吗?
委实是他想太多了,秦姑娘的意思分明只是打算听从戚振凝的建议,找个山旮旯过自己的小日子,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她还活着,又没有必须要死的缘由,但她想跟谢见涯一起活着。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听起来像是毫不在意,万一谢见涯真的说了“不”怎么办?
你跟我走。像是逼着人家非走不可似的,秦姑娘的自私不能这样毫无底线。
思虑良久,她还是觉得这句话最合适,既然要求你跟我走这样的话说不出口,那不妨由我跟你走。
“你想去哪儿?”
却见谢见涯愣怔片刻,忽而将嘴角扬到了耳根子,眼睛里一瞬间装满了星光,右手握拳放在唇边故作矜持,轻声咳嗽,复而又将双手摆到身侧,抬眸之际,秦姑娘仍是面带笑意目不转睛望着他。
“你刚刚说什么?”谢见涯问道。
秦姑娘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眯了眯眼,双手合拢,起了玩心。
“求求谢公子收留,小女子身无分文,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秦姑娘可怜巴巴反问,“公子这是为何?小女子是有哪里做得不对惹公子生气了吗?”
谢见涯:“……没有。”是你靠太近了,脸庞凑到跟前的时候,尽管知道是装的还是想捏。
他见对面那人依然不懂见好就收,仍在软声软语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两人之间的桌子也就展臂距离,谢见涯迅速起身,伸手捏了捏秦姑娘脸上的软肉。
手感不错,肤如凝脂,触手温凉,状若美玉。
心满意足后的谢公子施施然起身。
“那走吧,惠州不太冷,就去那里。”
秦姑娘俯首低眉,应声道:“是,公子。”
说完后却是两人一齐放声大笑。
有时候缘分就是很奇妙,帝京也确实算不上是一块很大的地方,熟人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在谢见涯决定和秦姑娘找个暖和的地方休养的时候,还未等他们踏出茶楼,又碰上了位故人。
“阔别多日,二位风采更胜往昔啊!”
秦姑娘差点没想起来这位,赤红玄金袍,乌纱帽,看着是大官啊!
她应该不认识吧。
顺着声音望去且发现并非如此,认真说起来,只能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昔日暮河城的知府姚大人,他乡再遇,也亏得人家日理万机还能记得住他们这样告状不讲证据的刁民。
“姚大人才是,步步高升啊!”
说实话,秦姑娘还是有些奇怪的,依着她看人的眼光,暮河城的姚知府分明就是个唯唯诺诺的烂好人,官及四品也算是到头了,不过看着架势倒像是她看错了。
“大胆,督察院御史大人面前岂容你放肆!”
这就是当大官的好处,很多话都不用自己说了。
御史大人很是体贴地罢罢手,“不碍事。”
从细枝末节上依稀还能看出姚知府的影子,不过他们还是好奇,一面之缘的大人还要记得自己审理过的每一件案子的相关人物吗?还是说姚大人只是记性很好?
要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姚文咏定是能给出解释的,暮河城知府每年审理的案子不多,撒泼打滚的大有人在,正儿八经的要告楚家人,还乖乖听从判决的,为数不多,可想而知他那倒霉知府当得是有多寒酸。
“二位来帝京是有事情要办?”
“已经办完了,不日就要离开。”
开玩笑,他们与这位姚大人根本不熟好吗?
姚文咏自然也知道,只是碰巧认识,错身而过有些可惜而已。
秦姑娘和谢见涯踏出帝京的时候还在疑惑,这年头都这么好升官了吗?短短几月,空壳子知府升到手掌实权的督查院御史大人。
这么厉害当初在暮河城怎么混这么惨?
就在秦姑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又有人拦住了他们,抬眼一看,她就笑了,一个个的像是永诀一样。
戚三哥诚不欺我,她消失便消失了,谢见涯可是有不少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的,那些人是无利不起早的,眼看着利就要跑了,不撕破脸面的前提下也得多些保障。
所以白头客当年空手套白狼的戏法,今日狼要走来,还应该由他出面来问一问。
“公子这是要去哪?”
“惠州。”
“几时回来?”
“不知道。”
白头客明显能察觉到谢见涯对他的不满,大概也知道缘由,无非还是将他的身份告知林月疏一事。
打从他与容安分开之后,回到帝京的日子他就在想了,是不是真的又做错了?那这回又错在哪儿了?
可寻影山是个多好用的筹码,江湖正道,根基也只是在江湖,入了朝堂能依靠的只有皇帝,顺便为新君搏一个仁善厚待江湖的名声,再合适不过了。
而打从容大人辞官之后,皇帝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眼瞅着皇宫内院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谢见涯此时一退,再想进一步,那才是难如登天!
“蜀地与扶南国相邻,已无魔教,大夏兵力重新排布,短时间内只能由戚将军镇守,你懂我的意思吗?”
护国寺出身的人果然不凡,江湖百年秘辛也知道。
也对,人家可是挽大厦于将倾,守护国脉的人,可谢见涯并不知道魔教存于世的意义。
还是秦姑娘出言解释道:“我也是听丁竹姐姐说起过,魔教守在蜀地几百年,为了威慑外族来犯。”
谢见涯只消一瞬就明白了白头客的意思。
大夏兵权四散,天子掌令,小范围调动地方军事天高皇帝远,上面那位手眼难通天,况且他自继位以来,一直侧重在削弱江湖势力上,并未何意将军权大揽。
其实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直到风华山庄和林楚两家的旧事浮出水面的时候才明白。
当今圣元皇帝,非嫡非长,先帝倚重武将,确也不肯轻易放兵权给成年的儿子,他依仗暮河城和寻影山的江湖势力登基,许诺楚独傲武林正道第一人的位置,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风华山庄大仇得报,却也只是斩了皇室的一把刀,后患无穷。
谢见涯有些担忧地看着秦姑娘,如若不是颠覆天下如何能算大仇得报呢?
却见秦姑娘不怎么在意,又或是还未想到这一层。
“当今陛下靠着江湖势力登基,自然要削弱武林,兵权分布,只要在扶南来犯之际击溃他们,再联合林月疏背后的寻影山,这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好机会啊!”
听懂了,但谢见涯觉得没这么简单,忽而福至心灵,开口问道:“您是不是忘了说一件事?”
白头客一时语塞。
“当今陛下坐在那位置上殚精竭虑,劳碌二十载春秋,怕不是大限将至了吧?”
换个别的人来说,会以为他已经疯了,平头百姓胆敢诅咒当朝天子,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见涯知道这并非诅咒,他应该猜中了事实。
任凭白头客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也知道,他们想让他做名正言顺的帝王。
护国寺出来的人总是有些苛求完美的想法,他想让自己辅佐的人,名垂千古,造福万民,千万年间歌功颂德,没有一点瑕疵。
他所期盼的到底是盛世明君还是百姓安乐,亦或者只是想看看自己为囚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而亲手打造的牢笼,究竟能不能使幻梦成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