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虽然您总不肯承认,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父了,您也该放下年少时候窥见的镜花水月了。”
方外之人自可以得天独厚,可您,早就不是了啊!
白头客像是听不懂这话,自顾自道:“你想想你父亲母亲,他们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如今尸骨都未能葬入皇陵,你就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吗?你……你这是不孝!”
谢见涯不言不语,任凭他说。
“你听我一句劝,戏文里说的爱美人不爱江山都是假的,你现在只是一时迷恋喜欢,将来后悔的都没地方。”
这话说得,是他听过的最有长者风范的话。听人劝,吃饱饭,要是谢见涯本来就在摇摆不定的话,也许白头客能得偿所愿。
“江山和美人……么?呵,怎么听您一说,我像是已经大权在握,就等着抛下江山去和美人私奔了一样?”
少见谢见涯用调侃的语气说话,虽不合时宜,秦姑娘还是忍俊不禁。
她的笑声未加掩饰,惹得白头客和谢见涯齐齐看她,前者严肃,后者将双手揣进袖窿,微扬下颌,缓缓轻笑。
“她可算不上美人。”
白头客:“……”
这话都白说了!
年轻人都喜欢风花雪月,仗剑天涯,不让他走这一遭他永不会甘心,虽然眼下是最好的时机,但不代表以后就没这样的机会了,监正大人永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退一万步来说,还未到手的权势和近在咫尺的美人并非不能兼得的,到底是他给予厚望的孩子,白头客也不忍心逼着他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断情绝爱。
“走吧,走吧。”
“谢过监正大人。”
弱质书生和江湖侠女这样组合看起来就很不靠谱,白头客嘴上应允,却只能嘱咐秦姑娘。
“劳烦姑娘照看好他。”
秦姑娘自然无有不应。
只是两人相携走了好久之后,秦姑娘终于没忍住道:“公子,那位大人说让我照看好你。”
谢见涯听懂其中的调侃,紧绷面容道:“他说反了,是我照看好你。”
秦姑娘不与他争辩。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心动吗?万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个位子……”
谢见涯想的不是这个,突然打断秦姑娘说道:“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
“谢见涯永不会后悔遇见秦姑娘。”
他并不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秦姑娘,在他看来权势与情爱类同。
在此之前他也辗转反侧,思索良久,甚至在之前孤身一人离开魔教的时候,他都想过,就这样就好,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他们也难以再有交集了。
但即便是在那时候,谢见涯都从未后悔过遇见秦姑娘。
然而在此时此地他都不是决绝地选择了秦姑娘。
他很害怕,怕秦姑娘在今后的时光里遇到比他更合适的良人;怕真应了旁人所说,他变成面目全非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权利野心;怕那时候他对秦姑娘不好,或者那时候的秦姑娘不知在何方。
若有一日,故人朱颜改,美人鬓霜白,散落天涯,各自安好。
他要的不是这样,所以他恐惧彷徨。
谢见涯从没觉得自己是个悲观的人,却好像从一开始就在秦姑娘身上看不到希望,那种每个人绽放在心底渴望着的希望。
他想让秦姑娘记得这句话,永远不要忘记,不管为此失去了什么,沦落到何种地步。
谢见涯永不会后悔遇到秦姑娘,还有他坚定不移地喜欢秦姑娘……
于是他的姑娘对他说,“你太高了,稍微低下来一点。”
秦姑娘看着眼前这个从此以后的一生都搭在她身上的人,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抓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她说,“我可以碰你吗?”
她目不转睛看着谢见涯的脸颊泛红,听到他呼吸急促,看到他微颤的唇轻启。
“你已经碰到了。”
很好,一不做二不休。
她只好将手放到谢见涯的颈后,泛着凉意的手冻得人一激灵,本该落在唇上的烙印稍稍偏了一下。
谢见涯半蹲的姿势在秦姑娘一触即离之后,缓缓起身,不自主地摸了摸唇角,羞红着脸冒着傻气说道:“可以再碰一下吗?”
秦姑娘斜挑眉,不言不语,只盯着他看,眼神里尽是难以置信,好像在说,啊,这不是你自己躲开的吗?
啊,也知道自己问的不像话,谢见涯牵着秦姑娘微凉的手,没再强求。
就这样,奔赴那个温暖的他乡。
圣元一十八年的冬天,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北方冻死街头的人不在少数,即便在惠州这样温暖的地方,也还是难挡寒意刺骨,秦姑娘和她的蠢书生关起门来真就不再过问外来事。
江湖子弟,世家宗门也大多闭门不出,唯有暮河城和寻影山偶尔活跃在世人眼中。
瑞雪兆丰年,百姓们都说过了今年就好了,寒冬寒夜总有过去的时候,明年一定是好收成,对路边无家无室的冻死骨也是好事,尸身掩埋在积雪里,不至于死得过分难看。
果然来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渐渐暖和,大夏国丧。
圣元帝于圣元一十九年春驾崩,帝之六子,应天顺民,出震继离,改年隆昌,史称隆昌元年。
新君即位百废待兴之际,隆昌帝秉承先帝遗志,削弱江湖世家,恩威并施,册封寻影山现家主林月疏为后,暮河城楚家之主楚扬墨自愿投效朝廷,受封楚南伯,赐宅邸,赏千金。
以暮河城寻影山为首的江湖至此,终于分崩离析。
仰仗这些头目拱卫江湖的小门小派开始慌了,林楚两家归顺朝廷,浩然宗于宗主自从清剿魔教归来之后紧闭山门不出,甚至还嘱托门下弟子不许掺合,剑华宗仍闹得不可开交,宗主之位在君鹄和唐承平之间迟迟未决,二人分庭抗礼,陈缈缈自请闭关,晏齐荛不知所踪。
而正气宗,一如既往的,不争气的宗主带着二流子徒弟,混吃等死。
他们已然后悔了,早知今日就该在知道楚家投效朝廷的时候集结力量,也许当初也不该任由朝廷捣毁魔教,是个靶子还是依仗都好,最起码不会变成今日这番局面。
各怀异心的宗门派别都要开始找自己的出路,平日里看不上眼的官府也成要巴结的对象,心存侥幸之人还想着新君立威也该现今所存的三宗门才是,毕竟他们才是真正有百年底蕴的一流门派。
他们都听过“杀鸡儆猴”的话,却没见过哪个不开眼的打算先杀猴再宰鸡的。
这一年注定要被载入史册,新君于春夏之际继位,可谓是得天独厚,先有圣元帝收复清源山,戚家军奉命清剿魔教,继而迎娶林氏家主,林氏女携寻影山嫁入皇室,寻影山已成皇亲国戚,江湖势力十不存一。
于隆昌元年入秋之际,大刀阔斧针对江湖势力的举措一应俱全,攀附权贵如雁荡山和白鹿崖之流,再无法以正道武林自居,如青玉山之流学着现今仅存的三大宗门,紧闭山门,不许门内弟子出入凡尘。
招摇过市之人都学会了在江湖倾覆之下圆滑世故地活着,不愿依附权贵的仗着自己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朝廷也不能像对付魔教一样理直气壮,索性就做了缩头乌龟,忍一时明哲保身。
白头客如今仍是司天监正,短短几月的却像老了十几岁,疲态风霜浸到骨子里。
得知新君册立皇后的时候他也是吓了一跳,心中苦笑,他给谢见涯预备的人,反过来将他一军。
长叹一声之后也只能作罢,他以为他此时已经明了容安所说的事什么意思了。
林月疏或许本来没有一人之下的野心,因他横加干预,为中原武林招致灾祸……
可见他还是太天真了,真正的天意难违还有另一种解释,天下事无可无不可。
天遂人愿,走到这个位子的林月疏不见得愿意屈居一人之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巨变看似是新君秉承遗志,实则是林月疏一手促成。
“我寻影山虽为江湖流派,仍愿为大夏,为陛下献上一切,我辈江湖中人能人辈出,隐匿于山野日后岂不怨怪陛下识人不明?”
“楚家既已投效陛下,今有陛下亲封的皇后和楚南伯为先,足可彰显陛下对江湖草莽仁爱宽厚。太祖皇帝有训,皇室世代善待江湖人,任由百年宗门流派衰微消亡可称不上善待,唯有将他们与大夏百姓一视同仁,贤才能人,不拘一格才彰显陛下圣恩啊!”
隆昌帝深以为然,又道:“宗门世家子弟武艺高超,与平头百姓发生争执的话,依皇后之见该当如何?”
“一强一弱,陛下自然该站在弱者那一边,强者有能力讨回公道,弱者若是无人做主,怕是伸冤无门。”
白头客不明白,没了明摆着的江湖,还会有千千万万的江湖,林月疏此举根本就是损人不利己,她当真没对昔日的同类留有半分情面。
而圣明的陛下居然真的听从了皇后的意见,对江湖中人实行的一套近乎于赶尽杀绝的举措。
江湖子弟入朝为官后不得再以宗门中人自居,门派招收弟子须得有官府文书,门内弟子行走世间须温良谦恭,如遇宗门世家与平头百姓官司,官府必要保障黎民百姓之利。
朝堂之上反对之声不多,反正他们也不是江湖人,而偌大的王土,也从不是靠着江湖守卫的,只有督察员御史姚文咏小小地反对了一下。
“江湖中人飞檐走壁,武功卓绝,衙门捕快不见得能抓得住啊!”
此番诚恳谏言,也是说莫要把他们逼到绝路上去,却引得众人侧目,不由感慨,姚大人昔日没少见识这档子事儿啊!
这等平白政令,基本上就是将江湖人排到了末等行当,荒诞不经之余,让人怀疑,也许当今与先帝并无分别。
他许是因为耳根子软才被林家主看中,扶持登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