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成这样还能认得出来,不知是秦姑娘眼力太好还是该说他们关系匪浅,
谢见涯忍不住泛酸,“你怎么认出来的?”
“没认出来人,是戚三哥的剑和站姿,到底是戚家人,骨子里带着刚正坚毅。”
女子在某些方面总是观察入微的,秦姑娘较之一般女儿家虽是粗糙了些,但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的。
她见过的男子不多,若论熟悉的,也只有朝夕得见的那几个。
师父的站姿随性又潇洒,缥缈绝尘,谢见涯的站姿时而拘束恭谨,时而典雅沉着,戚三哥是站也要站的端正刚毅的人,这份坦荡在何处也盖不住。
那黑衣人听见秦姑娘声音后就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坐下后却是不发一言。
就在他们怀疑可能认错人的时候,那人开口了,赫然是与戚三哥一般无二的声线。
“我本不打算来的,见你们徘徊不走,还是有几句话得告诉你们。”
秦姑娘和谢见涯不解其意,但还是没有出声打断。
“丁教主和易公子无事,只是我也不知他们的去处。”
“今日一别,再见无期,秦姑娘若能再见到他们,请帮忙传话,戚振凝自始至终都只会是戚家人。”
这话秦姑娘后来没能带到。
但她这时候尚且不解其意,还拧着眉头问了句“为什么?”
戚振凝没有回答,只接着说道:“秦姑娘血肉之躯难敌浮世妄念,这世道怕是容不下秦姑娘这样的人了,不要浪费华颜姑娘以命相护的情义。”
就差没直接说“快跑吧,别作死了!”
不过以戚三哥的性情确实不会将这样的话说出口,但不妨碍理解得直白。
“最后一事,事关谢公子,何去何从,也该有所决断。”
虽然戚三哥说话从来不笑,也惯是寡言少语,但他三言两语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秦姑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所以,戚三哥你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见过丁竹姐姐和师父的人是你,你不肯说,还要劝我走,我去哪?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
谢见涯看着两人之间浓重又尴尬的气氛只好劝解道:“戚三哥的意思肯定是他们无事,这等关头,没有消息反而是好事……”
却见戚振凝并不领情,反而借着秦姑娘的话茬点头后说道:“就是这个意思,我能担保易公子二人安然无恙,以我项上人头作保。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造出秦氏最后的血脉死在骚乱的假象,只要秦姑娘今后再不以风华山庄遗孤身份出现在市井巷陌。”
低劣的手段,那些指望着茹毛饮血救命治病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这样拙劣的谎言,疯魔的人也许半生都会沦落到探求这一真相,但不失为一个合情理的脱身之法。
言尽于此,秦姑娘也不能苛责许多,戚振凝以性命作保,不管是在天涯何处,丁竹姐姐和师父好好活着就行了。
“那蠢书生怎么办?”
秦姑娘觉得“假死”这个计策蠢是蠢了些,骗不过知情人,但骗骗那些被谣言唆使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知情人如楚扬墨与林月疏之流是骗不过的,而这些人到如今也不是只会抓着秦姑娘这一个仇人不肯放。
但谢见涯不一样,总有人不允许他逃避的。
“以我的能力尚且做不到让谢公子假死,并且顺利瞒过那些人耳目。”
因为秦姑娘的生死只是牵扯到一些青天白日做大梦之人的妄想,谢见涯的生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也许他们并没有坚定不移站在他这边。
将他养成今日的模样,允许他在最后关头失败,大不了就是一死,这是尽人事听天命的结果,但绝不是想让他在这时候命丧黄泉。
秦姑娘无奈,以前怎么没发现戚三哥是个这么实心眼儿的人?
不是只有假死这一种逃脱办法的,当然这还不是关键,难道不是应该问一问谢见涯的想法吗?
这段时日以来发生的事太多,秦姑娘还记得不到半月前她还祝人家书生一路顺风来着,今时今日变成了她不想让人家走。
想走的人留不住,该来的人永不回来。
但她觉得她可以稍微抱有一点期待,好像真是被谢见涯惯坏了。
“我不走,也不用想什么假死的办法。”
戚振凝放在案桌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临窗吹过来一阵清风,与雕栏玉砌的帝京全然不相称。
楼下骂骂咧咧地喊道:“哪个没教养的龟儿子从楼上往下倒水?这儿是皇城根儿下,还当你家那穷乡僻壤啊!”
谢见涯:…穷乡僻壤来的…我……们?
“…皇城根儿……穷乡僻壤……” 却听戚振凝压低声音嘀咕了这两句后对谢见涯道:“随你。”
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城根儿与清风踏月的穷乡僻壤,并不是很难选。
他自己就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例子。
戚三哥这样雷厉风行的人,说完该说的之后果真不肯多留……
可想想血缘上的亲爹干出来的事儿,当年抛妻养外室,今□□着他与魔教断关联,口口声声还是陈词滥调。
不管父子之间有多大仇多少恨,戚家早晚要交到你手上,但为了戚家军和大夏黎民百姓,就绝不能让戚家今日的少将军同魔教有什么瓜葛!
只要他身上还流着戚家的鲜血,就只能与戚家军统一战线,那两个死去的无辜士兵是谁杀的戚振凝并不能肯定,也许是他爹,也许是自杀,反正都只能推到魔教妖人身上。
唉,但凡戚振凝是个稍微不用脑子的,见到那两位死状如此凄惨,怕是当即就下定决心与丁竹易昶不死不休了。
戚将军打的如意算盘太响了,可戚振凝对戚家真没什么感情,要不是看在那两人或许是因为他下药之过丧命的份上,他甚至都不打算回到戚家。
谢见涯有得选,自然再好不过。
一身黑衣走到街上果然还是太显眼了,换回常服之后的戚少将军在偌大的帝京只有一个去处,也或许是从此之后天涯海角也只有这一个去处了。
将军府,牌匾是圣祖皇帝亲手所述,赐给功勋卓著,忠肝义胆的戚家,后嗣兴旺的门户,被他胡闹成后继无人,居然要靠他这么一个残害手足的儿子来撑起门户了……
也不对,他老爹宝刀未老,当年他造下杀孽的时候还有个蹒跚学步咿咿呀呀的兄弟,这弟弟还小,也许是老爹急着找个继承人来稳定军心?
“哥,你回来了!”
戚振凝前脚刚进门,迎面就被一个不及腰际的小娃娃装了满怀,小娃娃还细声细气地抱着大腿,瞪着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眼巴巴指望着他回答。
小孩子不记事,老管家见状差点吓得一命呜呼,驾鹤西去了。
小少爷抱着的人名义上是兄长,但那可是能将自己的手足活活淹死的狠角色,将军在时都如此肆意妄为,何况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少将军,捏死小少爷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看着老管家慌里慌张的神情,戚振凝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本打算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去,只冷冷盯着小娃娃,任由老管家把人从腿上抱走。
管家抱了一下,没抱走……
缠在腿上的娃娃开始放声大哭,戚振凝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人精似的孩子撒开手转过身,背对着直挺挺坐在戚少将军的脚上,尊臀死活不肯再挪地方了。
老管家欲哭无泪,却见冷脸的少将军将佩剑递给他,正犹豫着不敢上前。
大抵等的不耐烦了,只好蹲下身子将剑放在地上,双手捧起地上的娃娃,像端贡品一样端着走了。
……端着……走了?
虽不合时宜,但老管家还是强忍着笑意,肩膀一抖一抖的,平复心绪之后捡起少将军的佩剑,马上追了过去。
小娃娃被抱起来的时候就没再嚎出声了,以至于将他放到地上的时候,他自己都忘了刚刚的嚎的什么。
戚振凝看着地上自己拍拍土站起来的戚家小少爷,脸上干干净净并未有泪痕,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语。
身为兄长的少将军干咳一嗓子,问道:“喝水吗?”
小少爷点点头,“不渴,但想喝。”
戚少将军很想问“不渴为什么要喝?”
但他觉得不能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么多。
白水端出来后这小少爷看了一眼却问了句,“是不是爹不待见你?”
“何以见得?”
“将军府里的白水还是不常见的,雨前龙井就不说了,侍女们喝茶都是西域花茶,光是我哪儿就有许多名茶,哥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是我爹的亲儿子?”
抱剑而来的老管家差点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小少爷口无遮拦,他还真怕这位多年未见的三少爷暴怒杀人。
却见戚振凝伸手捏了捏小少爷的脸颊,难得话语里有几分惆怅。
“我也希望我不是啊!”
小少爷仰着脸疑惑问道:“做爹的儿子不好吗?他很厉害的。”
见便宜哥哥不说话,他只好接着说,“爹是大英雄,会骑马射箭,还带了好多兵,还去过战场,多威风,爹说等我长大了也带我上战场,也让我当大英雄。哥,那爹有没有带你上过战场?你是大英雄吗?”
戚振凝被这两句话给噎住了。
战场他去过,武将世家的儿郎,十五六岁的时候都是见过血的,但他不是英雄,他那时候补过是个仗着家族封荫乘凉的少年。
他不曾保家卫国,不曾守卫疆土,他手上只沾染过手足的鲜血……
“不是,我只是……一个小人。”
小少爷撇撇嘴,很是无奈说道:“那不行,你既然成了我哥,不管是不是爹亲生的,就也得是个大英雄!”
老管家看了这一会儿也算是看出来些眉目了,三少爷的心不在戚家身上,他曾经心中有恨,夫人仙逝之恨,老爷不闻内宅之恨,尽管将手足兄弟杀害之后能说是两两相抵。
可仇恨这种事,不就是你满门性命也比不过我至亲遭受的丁点伤痛嘛!
哪能有两两相抵这回事,要不这世道哪会有冤冤相报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