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从前的是绝不会干这种无把握无胜算的事,他从来都是将如意算盘拨弄作响的人,怎会做这等损己利人的事?
然而他真的决心要做的时候,恍然发现原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记事之前的谢见涯活得太尊贵,回首望去,心中仅存的一丝,宛若在看一个黄泉路上会投胎的小鬼,命好得很。
先帝大皇子早逝,大夏又是立嫡立长的路数,中宫无所出,二皇子,也就是谢见涯他爹占尽先机。
早早有了谢见涯这样聪慧的儿子,甚得皇帝爷爷的喜欢,锦衣玉食仆从如云。
可惜他不记得了。因为他不记得了,才成就了今日的谢见涯。
牢狱那三年暗无天日的时光将一个孩童所有的稚气与天真打磨殆尽。
好在他的皇帝叔叔并未将他当成隐患,只是打算废了他并没打算要他的命,可下面人都是看上面人的脸色办事的,明知道是个不可能活着走出地牢的人,即便是孩子,只留口气就行。
六岁那年谢见涯才见到了久违的天光,失去言语甚至直立行走都要从头学习。
白头客是将他救出来的人,其中的艰险自不必说,谢见涯在知道他救自己出来后是要做什么的时候,有些卑劣地想笑。
那时候见到骨瘦如柴,伤痕满身,不会言语甚至不会走路的孩童之时,对大夏盛世怀有期待的那些人,有没有怀疑过神谕其实早就变了呢?
还是说他们那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将那样不堪的一个人扶上至高无上的位置,可否有过犹豫呢?
任由少年行走世间遍尝人世百态的时候,他学到的可不单单是人情世故,还有疑心甚重。
他不信那些人当真无私心,无妄念,只是一心为了谋求盛世,但他也乐得依照他们所期望的路走。
蠢书生只是秦姑娘一个人的,谢公子是所有人的,蠢书生可以为秦姑娘愚不可及,谢公子最是自私自利。
但就在谢公子以为他从未做过有损自身之事,回首之时已然分不清在秦姑娘面前的到底是蠢书生还是谢公子了。
谢见涯仗剑而立,很想回头看一眼秦姑娘的。
可若真就是最后一面了,那他这般作态也忒不是个东西了,想想还是得尽力活着。
活着再去仔仔细细向秦姑娘讨要情意。
殊不知他这番做派在旁人眼中成了一腔孤胆,真正不惧生死之人。
竟有不少人长叹可惜,少年游侠,义字当先。
执剑天涯道,眷眷深林归。
楚扬墨手中剑影如长虹般划破,就算只用剑法,在场众人也能从中窥出几分端倪。
虽未知书生的剑法如何,可暮河城楚家传承百年之久,又只修剑,其底蕴深厚剑法玄妙已非寻常宗门世家可比,何况野路子出身的书生。
秦姑娘不由得捏了把冷汗,心说,若是真到那一步的话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定不能让他送命。
书生起势之时左手剑指,右手直刺,差点让众人笑掉大牙。
无他,这分明是各家子弟起初练剑时的招式,随便拉出个人来都能比划两下的,完全和楚大公子不是一个水平。
果见楚扬墨也有些脸色难看,这等实力即便是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却听对面书生施施然说道:
“楚公子别恼,书生不才,只略懂剑术。剑为百兵之君,立身正气,变化莫测,楚大公子剑法卓绝精妙,书生剑变化虽不及,但自认一招一式勤学苦练,与楚家传承有一较之力。”
这可真是自信满满啊!此等狂妄至极的话都说出口了,楚扬墨要是再留手才是玷污了他楚家的名头。
一阵兵戈嘶哑的刺耳之声,冷铁叮咣作响,众人这才理解了书生哪里来的勇气口出狂言。
最简单的剑法其实本就是一切繁复的基础,书生看似简单至极,实则已事在精妙剑法的基础上化繁为简,宗门世家修习剑法,都是修习历代相传的精妙剑谱,而以谢见涯的年纪,未必见识过各家的剑谱能以一己之力返璞归真,但想来是见识过楚家的剑法,并以此做出了对应之策。
称不上有多高明,只能说是以简克繁,可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会跟楚家杠上的呢?
旁人自是不知,林家主倒是能猜出大概,这又是为秦姑娘。
他招式生疏,想必是以前学过剑法,这套对敌之策应该也只是脑海里想出来了,从未演练过一次,那便只能是为了秦姑娘。
此番思索之之余也叫林家和浩然宗胆寒,若是门派立身根本武学秘籍被人知晓,还研习了压制之法,这可真是……
不过这显然是他们想太多了,武学世家宗门流派立身根本确实是秘籍,剑谱重要,内功心法也重要,江湖中人对敌多还是以内力强横取胜。
几十年的时光不单单是天资聪颖就能跨越的鸿沟,秦姑娘和易昶这样的怪胎还是少数,谢见涯是个筋脉俱毁的废人,若不是楚扬墨昏了头答应了他不使内力只用剑招,他也不可能会赢。
百十招过后,楚大公子手中长剑距书生喉间仅一线之隔,书生架楚大公之颈项上,施然又负于身后,正道中人松了口气,这莫不是认输了?
却听楚大公子咬牙切齿的不甘之声传来。
“是我输了。”
转过身后才看到,那不甚明显的血迹已从楚扬墨的颈间渗出,正是先前书生横剑的位置。
尽管难以置信,不过确实是人家赢了,还赢得漂亮。
他走到秦姑娘跟前时依然是翩翩风度的谢见涯。
较之蠢书生少了拘谨,比之白头客口中的谢公子又多了些温柔,却在看见秦姑娘眼角泪痕的时候顿时手忙脚乱。
“你……你别哭啊!”
“蠢书生!我没哭!”秦姑娘一把拽过谢见涯的袖袍胡乱擦了擦脸,整个人埋到跪坐在地的书生的肩窝里。
“好好好,你没哭,是今天的风太大了迷了眼。”
……
易昶忍着痛看见这一幕还是笑了,虽然不合时宜,华颜的尸身还在一旁,可他觉得,华颜活着看到此情此景也是会笑的。
前路渺茫,那此刻欢愉才更当铭记,如果今天注定不能活着离开,不知是否已有了共死的觉悟。
他看着远处的丁竹这样想到,他们还有一点点小遗憾。
而楚寻风和丁竹仍然打得不相上下,就有不少人怀疑,到底是他们之前低估了楚二公子的实力还是高估了魔教教主的分量?
殊不知楚二公子等今日等了十数载等成了笑话,这些年韬光养晦的藏拙也变得可笑,而丁竹在多年前因着渣爹的出卖,实力大减,这十多年来也未能医治,这才使两人斗个不相上下。
这二人之间实属私斗,尽管身份地位摆在哪,但也还是私仇,何况有言在先,若是魔教赢了,他们都要撤出蜀地。
“不行!”
林月疏大老远跑这一趟,哪能只为看一场好戏,何况戚大将军是奉皇命来围剿魔教,就这样带着他那还不知道在哪的大军撤出去,回去颜面何存啊!
“我寻影山未曾亲眼得见誓约,那自然是与我们无关的,戚大将军奉命来此,无功而返怕是难以交代吧!”
戚振凝望着他爹胡须一阵抖动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这是自然,约定之事乃是魔教自说自话,于宗主与楚宗主答应的,自然与林家主和朝廷无关,江湖义士伐魔大举回京后本将军一定告知陛下,楚家主身死也定是芳名永存。”
这话说得忒不要脸了,一下子撇的干干净净,可说到底行军未到,戚大将军也是怕这时候打起来损及自身,才想着用楚家和浩然宗拖上一拖,最好是他们先打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要不怎么说朝堂上波诡云谲,弄权舞弊,楚家已是归顺朝廷的江湖势力了,除了没有明着昭告天下,这可是他们自己人啊!
戚大将军可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他奉旨征讨魔教,只要最后围剿成功,收归蜀地那就行了,至于牺牲的那些江湖人,抱歉了……
而听到戚将军这般作答的楚家子弟,顿时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他们为什么来蜀地,因为知道楚家已经不是完完全全的江湖门派了。
这是陛下圣旨,所以他们来了,家主死在这儿之后,朝廷官员说他们这是江湖摩擦,家主死了也算是为伐魔大计出一份力。
还真是怪他们自己蠢?
楚扬墨听完之后神情毫无波澜,这一日他经历的事已经够多了。
父亲身死,弟弟的陈年冤案,他甚至短暂性的不愿想起杀父凶手就是爱护多年的弟弟,自成年以来第一次败给同辈人,还是个年纪比他小的不会武功之人。
一时间心中竟有了些许疯狂的念头,已成了江湖正道众矢之的的楚家,碍于朝廷情面还留有余地,戚大将军今日让他见识到了原来即便步入朝堂也没有楚家的一席之地,还能有何去处呢?
思来想去竟只剩下了魔教……
那样多可悲,两方对峙,他无路可走,临阵倒戈。
他不知道,其实魔教中的许多教众都曾经历过与他此时类同的心理,而楚扬墨知道他永远不会走上这一条路。
于宗主看着这个小辈的挣扎,忽然就理解了易昶当年叛宗而出的缘由,但理解和接受总还是两码事。
楚扬墨也不是第二个易昶公子,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于宗主这趟来的不亏,未曾投靠朝廷,他只是想为儿子报仇,想为浩然宗清理门户,称不上蠢的被谁利用,只今时今日叫他看明白些事。
易昶离开是好事,甚至不成器的儿子死的早说不定也是好事。
江湖生变,寻影山的林月疏也是他们看走眼了,那不是个好相与的。
暮河城楚扬墨看着厉害,实则心慈,这样的人活得不自在,也不长久,如正气宗和剑华宗那般的更不必说了,朝堂不会坐视江湖势大,如此……
于洵那般胸无大志贪图享乐之人,与其死在权谋倾轧之中,倒还不如在底下等着他们父子团聚,想来父子相见的日子也在一天天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