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尝不到五味,秦姑娘也是知道饥馑的,谢见涯没出声喊两人吃饭,甚是贴心地将面端到秦姑娘床前,华颜姑娘识趣出去端自己的了。
书生踌躇半晌像是在等秦姑娘说一句“好香,”后又想起来也许秦姑娘尝不出来……
“好吃。”
谢见涯无端轻笑,心说,算了,知道你尝不出来,这话也够违心的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秦姑娘笑骂:“蠢书生!酸甜苦辣咸我是尝不出来,可不是失去了触觉。”
何况泛白的汤汁上漂浮着青翠的青菜,面食和肉糜在唇齿间的感觉,怎么会分不出来好不好吃,秦姑娘又不是天生五味尽丧。
听到这话的谢见涯却是含蓄将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他听到的可不是秦姑娘夸他做的饭好吃,而是秦姑娘不计前嫌又喊了他“蠢书生”。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看起来华颜姑娘都稍稍受到了迁怒,想必秦姑娘料想到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不是这句“蠢书生”代表秦姑娘原谅他了呢?
如他这般永远抓不住重点的人,任谁见了都得骂他蠢。
华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秦姑娘姿态从容往嘴里塞着面,谢见涯站的远远的却难掩周身的喜意。
“……”
“你跟我出来下。”
八月份盖着棉被会喊冷的人,世上除了秦姑娘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晚风微凉,华颜觉得屋子里闷热得很。
虽然他们两人能说的话也不外乎围绕着秦姑娘。
热气腾腾的面汤在晕黄的灯光里氤氲温馨,但桌前对坐的男女跟温馨可是扯不上关系的,两人不约而同选了处离秦姑娘最远的角落,想来都是不愿意让屋里没心肝的姑娘听到的。
“我代秦姑娘谢过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华颜说完这话眼瞧着对面之人的气质顿时清冽了不少,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
“华颜姑娘不必如此,且不说秦姑娘稀不稀罕这救命之恩,就算要谢也是该谢你,退一万步讲,即便是道谢,也该她亲自来说。”
那莫名的奇异之感,如几日前秦姑娘发烧那次,也是在门外,谢见涯心中怪异的宽慈不求回报的正房大夫人之感,此时也算让华颜姑娘感同身受了。
谢见涯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可也收不回来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不是那意思。”
他们两人自然都知道秦姑娘不可能道谢的,他只是心里不舒服,华颜能代秦姑娘行事。
也是,人家有十多年的情分在。
“我知道,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你不是她的良人。”华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蠢小子犯傻而已,犯傻的也不只他一个。
“我配不上她吗?”
“不,绰绰有余。”
风华山庄的遗孤身份说到底也就是个背负血海深仇的无能少女,谢见涯有朝一日潜龙腾渊,凡间没有配不上的女子。
“那为什么?”
“你怕鬼,别急着否认,风华山庄那日你是害怕的吧?”
谢见涯:“……”
好像是无法反驳。
“秦楼月活着就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脱不开干系。”
说实话,他最开始认定秦姑娘无耻假冒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本该死在十五年前的人大咧咧出现,任谁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的。
身躯是风华山庄大小姐的,一百多条冤魂的哀嚎愤怒成就了今日的秦姑娘。这话华颜不会说,也许是一个她死到临头才能求得原谅的秘密。
“你觉得秦姑娘的身手如何?”
他正听得一愣一愣的,尚且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突然被华颜这样问,只能斟酌开口道:“秦姑娘在试剑大会上展现的实力像是与你不相上下,只是……”但那分明是她刻意隐藏后的实力。
华颜自然知道未尽之言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秦姑娘年方十八是凭什么胆敢和清源山不可一世的楚家主对着干的?”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可武学这种事即便是天赋极高之人,如何能在短短十年胜过已然半生身在江湖的人?”
谢见涯从不看神鬼志异的荒唐话本,但也听茶楼的说书先生提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与此道理相通,若是铁了心非要做成的事,哪有不成的道理,但其中艰难困苦,又或者是付出了什么代价不为外人知也。
“秦姑娘学成一身本事的时候,夜夜被梦魇惊醒,炎炎夏日寒凉入骨,久而久之不辨五味。”
听到此处他就明白七八分,如华颜所说,秦姑娘许是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了,而之前困扰他的一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世人都说风华山庄被魔教所灭,秦姑娘又是怎么肯定仇人是楚家和林家的,试问有什么证据能比得上上百位受害人亲口所述来的真切呢?
无论在秦姑娘梦境中藏身的百位冤魂是如何可怖,华颜都是感谢他们的,但谢见涯不一样。
“你怕鬼。”
大抵只因为这样一个玄而不可说的理由还不能彻底打消谢见涯的念头,华颜只能再下一记重锤。
“她身边已是危机四伏,你的身份给不了她保护,稍有不慎反而会带着她坠入万丈深渊。”
“而且你不会武功。”
或者说最后这一句才是最关键的,秦姑娘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顾及一个书生。
华颜自认为她还是留有情面的,除却谢见涯身边诸多能人相助,她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一点都不委屈他。
端看白头客就可窥一二,谢见涯胸有大志,谋略万千,但这些对秦姑娘并没什么好处。
“我等着你反驳我。”也许是心底期待着他能反驳。
谢见涯神色莫名藏在阴沉昏暗的灯光里静静看着华颜起身,有那么一瞬间,华颜姑娘感觉到背后一阵冷寒,回身却见人缩成一团,神情落寞寂寥,刚才那一瞬像是错觉……
这日之后,秦姑娘没问过华颜或是谢见涯到底说的什么,只见蠢书生越发寂寥,每每问及,总还是强颜欢笑,倒是勾起了秦姑娘仅存的良心里那点恻隐之心,不再每日换着花样作死,也叫华颜松了一口气。
修养了半月有余,秦姑娘三人终于动身前往蜀地了。
时刻派人盯着秦姑娘院落的楚家主不容易逮的到了一个秦姑娘自己跑出暮河城的契机,正要派人在半道上伏击,愁苦于找不到合适又信任的人,毕竟秦姑娘也是陛下那里过了明路的人。
“父亲可是为那位秦姑娘之事发愁,儿子空享父亲十余载宠爱,也是时候为楚家贡献一份力了。”
二公子楚寻风自告奋勇,楚家主和这孩子不亲近,但也不信他能做出什么损害楚家利益的事来,看自家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大儿子一脸忧心和不赞同,当即下令。
“寻风有心了,不过你到底没有干过这种事,还是让你大哥陪你走这一趟。”
楚扬墨应声道:“是。”
哪怕他知道楚寻风绝不是为楚家贡献力量,但这是他真心当做弟弟的人,楚大公子空活二十余载,血缘上的至亲之人只父亲和弟弟,可能是少时被当做楚家继承人培养,生母又去得早,他与父亲的关系更像是上下级,反而更愿意护着这个弟弟。
他不知道楚寻风是何故与父亲生嫌隙,直觉上他劝自己不要阻拦,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踏上前路迷雾重重的路,犟着脖子还非要装作云淡风轻。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楚寻风的真相会毁了他所有的期盼……
动身越早越能不慌不忙计划,楚家过了明路,旁人也不好明目张胆为难,楚家两位公子轻装简行出了暮河城。
楚寻风一路上安分不少,却还是比楚大公子跳脱许多,只是比不上他在莺莺燕燕面前话多,想来也是,跟一个有血缘关系的臭男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差不多也快追上秦姑娘一行人的时候,他们也打算歇歇脚。
“我以前没问过你,可你喊他父亲了。”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楚二公子打从七岁入了楚家门,喊楚家主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楚大公子以为他心中又恨,大概是因着他母亲的缘故,但这几日发生的事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不单单是如此。
“你以前认识那位秦姑娘?”变化是从遇到秦姑娘开始的,楚大公子只能朝着这个方向去想。
然而回答却出乎意料。
“不认识,你下山寻我那次巷子里跟她们动手,我是第一次见。”但我知道她们从哪儿来。
后面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楚扬墨也不打算刨根究底。
“我只问你一句,此事过后你是不是不会再回清源山?”
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一派之主一家之主,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楚扬墨也许料想到了弟弟不会再回家了,却没料想到也许他自己也永远回不去了。
那自然那是后话,楚寻风听到问话先是一声轻笑,继而沉默。
“楚大公子,哥。”我其实以为你要问的是我会不会对清源山造成损伤。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扬墨刚刚还沉浸在那一声音“哥”的称谓里,到楚寻风再次出声才回过神来。
“从前有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家世显赫又生的花容月貌,提亲的媒人踏破门槛,父亲和兄长都极为宠溺,答应她夫婿由她自己挑选,可这小姐心高气傲,对那些世家子弟看不上眼,却被一个江湖浪子给勾了魂。”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这小姐铁了心要跟心上人在一起,便不顾父兄与那人私奔,一年后他们生了个儿子,孩子渐渐长大,丈夫对她依旧如初见般,却总是早出晚归,妻子心有疑虑。”
“后来又一次,小姐偷偷跟在丈夫身后,却见到了他与自己兄长举剑相对,她才知道,原来她私奔的对象竟是她从小被教导的十恶不赦之人,见之当诛。”
“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不管世人口中如何评说,那是始终对她浓情蜜意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忍不住站了出来,祈求兄长放过他们一家。”
“后来兄长果真放过了他们,这一家子便归隐山林,桃源仙境里,团圆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