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三人到的不早不晚,刚刚好,旭日东升,晨露尽,林霏散,昨日少年不更事,今朝志得意满站在台上,高台之上俯视着他的人自然是一番恭维称颂,英雄出少年已是陈词滥调,更有言之意气风发,朝气十足,孰不知他已成众人可预见的笑柄了。
台下之人,磨拳搓掌,蓄势待发。
虽说台上那少年有些许微末的实力,毕竟车轮战下犹站立台上,小瞧了对手吃亏的是自己,但众人亦知,昨日他受伤也不见得真就是些不碍事的皮外伤,而且短短一夜的功夫,他还真不一定修整到何种程度。
想踩上一脚也得量力而行,免得到头来反倒是自己丢了面子。
思忖这些的人,实力也不见得就比那少年强许多,实力差距太大的人都不会在前期浪费自己出场,任谁都知道,越靠后意味着越强势,掂量自己分量的同时,也不愿把大好的机会浪费在小人物身上。
秦姑娘目光审视那正要出场的人,余光却扫到了一位忽而冲出的少年,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上台,打消了台下诸人的念头。
来人锦缎蓝衫,乌发半披散身后,油腔滑调还带着埋怨。
“师兄!我不就是在赌坊里待了一夜,你至于么?我还赢了好多银子呢!”
显然这人并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不远处他口中的“师兄”,嘴角噙笑,面色铁青,只一双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台上的师弟。
蓝衫少年还是抱头缩在地上,生怕他师兄揍他,末了觉得周遭太过安静,才小心翼翼试探出头,抬眼便看见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短打装扮,沉静望着他。
一时周遭气氛有些诡异,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短打装扮的少年未动,只道了句,“还打不打?”
蓝衫公子蹲在地上愣神的功夫,回道:“啊?”
懵懂无辜的神色,还带着通宵过后特有的乌青眼角,极有可能是被师兄打出来的。
台下哄然大笑,秦姑娘三人也忍俊不禁。
蓝衫公子的师兄无奈扶额,铁青的神色转阴为晴,佯作怒气,“你给我过来!”
“不过去,去了你肯定又要打我,不去!”
师兄只好哄道:“不打你,给你上药。”
蓝衫公子看了看身旁另一个少年,脸上也有伤痕,便想拉着人一起过去,不成想没拉动。
不远处的师兄看见了额上青筋外露,却也不便上去,规矩便是如此,台上两人只能剩一人,他师弟横冲直撞,也该让他吃点苦头了。
本以为台上的少年会把不懂事的小子踹下台去,不成想他竟是拽着人,直挺挺朝人师兄那推。
高台之上的楚家主神色未明冲正气宗无甚用处的宗主颜召说道:“贵门派的弟子率性天真啊!”
我知道的,这绝不是夸赞之词。
颜召简直没脸去见他师妹了,忙抚了把脸,端正仪态,恭恭敬敬回礼,“楚家主谬赞,云儿只是被他师兄宠坏了!”
楚独傲:……呵呵。
说真的,方流云以前也是和段干信一样被柳副宗主教养的,正气宗小辈之中只有他二人有资格继任宗主之位,最初便是朝着一正一副的宗主去的,实在是段干信年长几岁,见着年纪不大的师弟便心软,对方流云有求皆应,硬生生宠出来的随了师父的纨绔。
颜召每回碰到二徒弟翻了什么错,都会跟人解释一番,小云儿这是被信儿宠坏的,可没人信,都道是他做师父的不务正业,把徒儿往歪门邪道上领,他可真比那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枉啊!
颜宗主全然忘记了,二徒弟懈怠功课后是如何“误入歧途”的。
台上只剩了短打装扮的少年,只是试剑大会第二日第一场,依然是这位少年胜出,不管方流云如何不着调,他正气宗上下早就是旁人口中的笑柄了,多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笑话,实在不足挂齿。
第二场比试虽仍有人打着踩着少年上去的念头,可大把的风头被方流云抢了个干净,此等心思多少也歇了歇。
不出意料,那少年输了,却是干脆利落地认输了,全然没了昨日非要站到最后的劲头。
秦姑娘见他下来之后,依然无人亲近,孤身朝着树林走去,便招呼华颜和谢见涯。
“走,带上口粮,去看看我们的小松鼠。”
浩荡三人尾随,便是再厉害,也不能全然隐匿行踪,更别说谢见涯不是江湖中人,也从未打算偷偷摸摸靠近。
他也是方才刚知道秦姑娘口中的“小松鼠”就是这一其貌不扬的少年,就是不知他何处入了秦姑娘的眼?
顾忌少年这个年纪都会有的不甘人下的羞耻心,秦姑娘买馒头喂松鼠实在不是个很好的主意。
所以秦姑娘仗着自己没吃早饭,光明正大地当着人家的面啃起了馒头……
谢见涯:不是给人家买的馒头吗?
秦姑娘宛若看傻子的神情看他,你可怜别人的时候都是施舍人家馒头的?
华颜也被秦姑娘一番动作搞得摸不着头脑。
“饭桌上更容易谈话不是?”更重要的是,松鼠般警觉的人,突然有个陌生人上前搭讪,总会怀疑是心怀不轨。
果然秦姑娘没安好心啊!
少年看着不远处的三人一人抱了只馒头啃,上眼皮一直跳,无话可说。
他虽是穷苦小镇子里出身的人,没见过大世面,却也不至于连白面馍馍都眼馋,虽然连着啃了两日又冷又硬的饼子,他确实有点腻味了,正在心底说着自己不馋……
偏生可气的事拦不住,肚子这时候不争气得叫出了声,少年一时无地自容。
谢见涯偏偏在这时候打了个饱嗝,像极了在嘲讽人的模样……
秦姑娘和华颜不禁怒目逼视,书生有点小委屈,但不敢说。
一开始的时候是他会错了意,可秦姑娘也没说清楚啊!一股脑将馒头塞到他怀里,任谁早上没吃饭,不当是给自己准备的啊!
所以这时候他吃饱了,还有点吃撑着了。
委屈难耐的谢见涯,一时冲动,全塞到羞红了脸的少年手中。
“都给你,别给那俩人留。”
少年又是一副恍若看呆子的神情凝视着他,后面露不忍,觉得便是如此也不该嘲笑,边恭敬回道:“谢谢哥哥姐姐们好意。”
秦姑娘觉得自己被个十四五岁的小子忽悠了,也许并不是她的错觉。
“哥哥姐姐们如何称呼?一饭之恩,付青山定牢记于心。”活脱脱一本正经的在哄着这几个年近二十的孩子。
倒是不错的进展,好歹知道人家怎么称呼了。
“萍水相逢,名姓无谓。”
套近乎的事谢见涯是不会做的,秦姑娘捡的人多了都是麻烦,但书生应该有书生的样子,他旁若无人孜孜斫斫追问,“浮云镇是何处胜地?为何我所阅山川地域典籍中并无此名呢?”
付青山正色,坚定回道:“没有浮云镇,我编出来的。”
二十多岁被骗的书生张张嘴,连惊讶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复又听他说道:“我就是个农户家的孩子,因为孩子太多了养不活,被卖给了戏班子,学了些杂耍本事,杂技粗通,戏班子散了,老班主抠得只给了张大饼,正好赶上这儿有个台搭子,上去站了会儿。”
久负盛名的武林盛事,试剑大会,在你眼里就是个台搭子么?
若是端坐高台之上的那几位听闻此言也不知会作何感想,想必定是后悔方才装模作样夸赞的那几句。
小子狂妄无知,合该被人教训!
杂耍班子出身的少年都能在试剑大会上露脸,江湖侠士的名头得坠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你以前听说过‘试剑大会’吗?你知道那台搭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知道,谁在台上站到最后,谁就是名角儿,各行各业不都是这规矩嘛!虽然这儿明面上规矩不多,到台上规矩就都立起来了。”
“……话糙理不糙”
“就像今天早上那傻小子,就有点欺负人。”
秦姑娘不解,“哟,他怎么欺负你了?能有昨天被欺负的惨?”
“昨天没受欺负,技不如人被人欺负本就是理所应当,何况昨天我还笑到了最后。今早那傻小子不动手,干站着也不知道要到啥时候,我先动了就是欺负人家,赢得不体面。”
秦姑娘半询问半调侃的语调,叫人家把心中所想吐了个干净,总也没了昨日见到少年心中的惊喜之感了。
她只当松鼠换了个地方许是能吃饱饭的,却也没有真把人当成松鼠,坚韧不屈之人,也许并不全是骨子里坚毅能忍,而是天真的世故。
过早经历过世俗的打磨会雕出来的美玉良才,是自己想成为这样还是别人期望自己成为这样,不管是哪一种,秦姑娘都知道他不是只松鼠。
想必付青山这样的人也觉得她问得很是无聊,干巴巴的言语,没什么可说的。
华颜明显感觉到秦姑娘心绪低落,见付青山不欲搭理他们之后便一起走了
这边正气宗的颜宗主早早离席回去照看他的两个好徒儿了,左右第二日也是乏味可陈的大会,没什么非要各宗各位尽数列席的理由,颜召又是个没什么用的宗主,在或不在也无甚关系,他倒不如回去教训徒弟玩。
“小云儿,听说你昨晚在赌坊里待了一晚上?”
“师父,徒儿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何况大师兄已经罚过了!”方流云一听着语气,赶忙又蹲下抱住头。
“胡闹!你大师兄罚得太轻!出去玩乐,居然把师父忘了!”
段干信温润的神情又崩了,早料到师父心中怎么可能装的事正经事。
不过也是,这才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师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师父,你也别胡闹,否则我告诉师叔,她给你收拾烂摊子收拾习惯了,才惯出你这毛病,当心哪一日师叔忽然转了性子瞧不上你,别连后悔都没地方!”
颜召撇撇嘴,大徒弟这点不好,一言不合就拿他师妹威胁人,若说他这不着四六的毛病是柳磬惯出来的,他也不看看你小云儿那样还不是他给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