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七月份的时候时不时会有场缠缠绵绵的小雨,不似滂沱横流之势,痴痴缠缠的,烟雨朦胧,寒凉得紧。
秦姑娘夜里冻得直哆嗦,华颜起来又看了一遍,小窗确实是关紧了,无奈,只能从柜子里取了床厚被子,湿气重,本该晾晒后再盖的,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怎料想还是不见起色,华颜只好将秦姑娘揽在怀里,她们以前也不是没这样睡过,秦姑娘夏天抱着很舒服,摒弃杂念的话,她还是很喜欢天热时抱着块冰凉的玉石。
被这么揽着之后,秦姑娘倒是不哆嗦了,这么一闹,睡意困觉都没了。
“还冷么?”
“阿颜身上很暖和,不冷了。”秦姑娘又问道:“你不冷吗?”
“怎么会,挺舒服的,七月流火,找个暖和天该把被子晒晒了。”华颜心知这和流火没什么关系,多半是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阿颜,我至今都觉得奇怪,我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什么怎么活下来的,自然是好好吃饭喝水睡觉,好好长大活下来的,华颜是很想这么说的。
“风华山庄一百三十二条冤魂里,我到底在不在其中呢?”秦姑娘顿了顿又道:“还是说我真的是被他们救活的吗?”
“我是被你搭救的,自然与你一样。”
一百三十二具尸首,三岁女童很显眼,不会轻易漏掉的,管事大娘亲戚家的三岁女童也死在那场大火里,秦姑娘有时候都怀疑其实她根本就不是大名鼎鼎风华山庄的遗孤,她就是那个侥幸逃生的管事家的女童,在一场不幸的祸事里幸得存活,可她知道这才是她的一厢情愿。
秦姑娘三岁被丁竹带到无归林,还是个不怎么记事的笨丫头,哪怕拜师易公子也是个不开窍的,但胜在蠢笨的丫头心眼好。
一碗热汤换了死生不弃的华颜。
想来当年虽是秦姑娘施舍了一口热汤救了她一条小命,也未尝没有无归林的丁竹姐姐想为秦姑娘找个可靠玩伴的念头。
那时候秦姑娘仍是个不显眼的小丫头,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傻劲儿,众人也只喊她“秦小姑娘”,华颜初到魔教时常看到丁竹望着秦小姑娘直叹气,易公子偶尔会安慰两句,总逃不出两句。
“她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姑娘,傻兮兮的也没什么不好。”
“傻人有傻福。”
华颜七岁被秦小姑娘捡回来,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也依然不服她今后要对这个傻妞惟命是从。
傻妞武学天赋不高,便由她来学,只要她寸步不离秦姑娘就是了,当时华颜就知道这一生她都该为这姑娘出生入死。
所幸秦小姑娘开窍不算很晚,华颜十二岁那年,秦姑娘十岁,无归林上下都默认了秦姑娘定是他们林主失散多年的妹妹,生得粉雕玉琢的,还少了杀伐血腥之气,任谁见了都不忍心伤害。
秦小姑娘早在两年前的时候得了“秦楼月”这名字,说是丁教主和易公子闹别扭,不愿易公子赐名,自己又不喜咬文嚼字,想不出什么好听的来,就让一众教徒一起想,翻来覆去定下了此名。
小姑娘第一次羞答答地把名字呈给易昶师父看的时候,易公子不知何故轻笑出声,小姑娘当时就黑了脸,不怎么机灵却下意识当成了不是好听的名字,却还是没拂了无归林上下的一片爱护之心,只是从秦小姑娘变成了秦姑娘。
认真说起来,秦姑娘过早经历了已经遗忘的伤痛,又在一个不算晚的时候将一切想了起来。
不知是哪个毛躁的徒众,露天里点的火忘了熄灭,无情的火焰勾起了秦姑娘深藏梦中的真相,三岁的娃娃不明事理,所以被纵容,被呵护,因为不知道皮焦肉烂的痛楚和孤零零的悲哀, 所以心安理得的将一切抛诸脑后,甚至毫无负担地遗忘。
十岁的秦姑娘将噩梦与现实勾连,只觉得火海中又厉鬼嚎啕,声嘶力竭,又温声细语,拳拳爱护,忽地哀婉凄绝,阴森可怖。
后来秦姑娘病了一场,五味具丧,虽跟往常一样见人就笑,只开始用功了,易公子授她武学,教她诗书礼仪,人伦道德。
说起来华颜与她相伴十三载,竟从不知秦姑娘是何时寒症入体,药石难医的。
秦姑娘怕凉,易惊梦,梦到些什么可想而知,风华山庄的一百三十二条人命,她在梦里一遍遍将 记忆里化成焦土的脸认清了的。
她的爹娘,风华山庄最后的庄主和夫人会说:“丫头要好好活着,活着爹娘就安心了。”
小丫鬟们推推搡搡道:“小姐生得真好看,就是太锋利了些,容貌肖夫人,不若寡淡些好。”
门徒之众声响参差不齐。
“大小姐活着就好,闲暇无聊的时候也要珍重自己。”
“大小姐切莫忘了此等血海深仇,牢牢记住,报仇雪恨。”
“好痛啊!我恨啊!”
“帮我们报仇!报仇!”
……
再有就是管事和仆从,欣慰有之,叮嘱有之,怨恨不甘者居多。
“当个快活的小姑娘,仇呀恨呀别放在心上。”秦姑娘不想听他们说的这些,听或不听都有违她心中所想。
但温情脉脉的谆谆嘱咐总是会被怨恨和痛苦掩埋,秦姑娘清晰听到的都除了这些就还剩个小姑娘的声音。
管事娘子家丧生火海的三岁女娃口齿伶俐地说道:“你不喜欢他们说的,就当这是一场梦啊!”
梦里的秦姑娘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终是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烈火席卷,顷刻间白骨黄沙,历过十载光阴的血仇,这难道不是一场梦吗?
枯骨坟茔,绿草如织,她是在里还是在外呢?
她的双亲,记忆里早没了面容的双亲,此刻正在她身后依偎着,冲她疾言道:“你怎么还在这儿?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秦姑娘轻笑,“行了,您二位得有几载春秋未见过我了,不想我吗?”
秦夫人嗔怒望向夫君,“你看看,长大了,管不住了!”
一旁的秦庄主轻咳,“好闺女,我和你娘可没打算等你,不过外边等你的人可不少。”
华颜姑娘正伏在耳边轻唤,唤了几声仍不见动静,不由得焦急响声连唤。
“秦楼月!”
迷迷糊糊间总算是睁眼了,还嘟囔了句,“阿颜,你声音太大了!”
秦姑娘昨夜莫名了一场,不知不觉睡着之后,吓得华颜够呛,确定了人只是没心没肺睡着了,才松了一口气,大早上的叫不醒,又吓了她一身冷汗,对秦姑娘的牢骚声也没好气。
“我声音不大点儿,你能醒?”
“这不是醒了,有点饿了,吃完饭咱们还能去凑热闹。”
华颜哪有不依着她的时候,刚巧谢见涯在门外踌躇不决,只得无奈道:“昨儿个没把那书生吓跑,今儿你还能拿什么理由不让人家跟着?”
“让他跟着就是了,平白的咱也不是人家什么人,就算不让人家去,人还不能自己去啊!”
秦姑娘这话声儿大的差点响遏行云,惊到了门外的鸟儿一个趔趄,又默默缩回去了。
朝饭谢见涯没来得及做,秦姑娘慷慨大方上街边的摊上买了十来个馒头,全塞到了蠢书生怀里,末了还挥一挥衣袖,展现自己大气。
谢见涯无奈,从纸包里取了馒头啃着,边跟着秦姑娘一道上清源山。
“谢见涯,昨天我是真的想杀你的。”
听听人家这坦荡诚实的话,华颜姑娘毫不意外,就是可怜了书生一口馒头没咽下去,差点噎着。
书生拍拍胸脯,打了个嗝,心念转了无数,原来是真的想杀我的,为什么没杀呢?
那现在不想杀了吧!那没事了。
他冲秦姑娘笑道:“我知道,但你肯定不会。”
虽不知道盲目的自信是哪来的,事实上秦姑娘自己都没把握一定会放过他。
“姑娘真的杀过人吗?”
书生问的话像是笑话,世人眼中的魔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区区杀人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尽管魔教并非世人口中所言,但追魂令下亡魂几多,也不是虚言,怀忧公子之徒,怎么可能没沾染人命。
书生终于觉得自己说的也不对,忙加上,“我是说,未作恶之人,无辜之人,秦姑娘亲手杀过吗?”
华颜听了这话,先行思索,她是杀过人的,秦姑娘尚在蜀地之时,怀忧城和无归林似铁桶一般,离开蜀地之后,遇到的杂七杂八的人,奸恶之徒,心怀叵测之辈,她杀过的,而秦姑娘,好像还未沾染过人血。
谢见涯悲悯瞧着秦姑娘,好似她正要做的是件愚不可及的蠢事,毕竟纯良至此的姑娘,狠下心来也是件难事。
“你可真讨人厌烦啊!谢见涯!”
“风华山庄的遗孤,手上半点鲜血未染,真的能坦坦荡荡说要让旁人血债血偿吗?”
这便是小瞧了秦姑娘了,师父教导她的时候,总让她明礼仪,晓品德,为的就是怕秦姑娘某一日心火骤起,残杀无辜。
易公子是响当当的正人君子,哪怕沦为魔教徒众,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徒儿是个残忍嗜杀之辈,而报仇雪恨多得是法子,不必拘泥于非要手刃仇人。
“哟,你又知道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谁偿还什么血债了?”
他可真是厌烦极了秦姑娘三分轻松五分讥笑的口气了,未等他反击,又听到一言。
“那你呢?你又能为你高高在上的宗亲们做些什么?呵,他们怕是更稀罕你去死呢?”
华颜默默往秦姑娘身边凑了凑,后又稍稍将她带远了点,生怕管不住嘴的秦姑娘被打。
早知道这俩人不对付,先前几次还是口头上占占便宜,势均力敌,今次秦姑娘说得确实有些过分了,她防备着谢见涯发些不知所谓的小脾气,却见书生四平八稳,纹丝不动,少顷撇了撇嘴,又拿了个馒头塞到秦姑娘手里。
“你买的,还热着,尝尝?”
华颜:……有点没出息是怎么回事?
再看秦姑娘,将馒头放在嘴边,最后只是揪了一块,余下的又全给了阿颜,边咀嚼着边道:“尝个屁啊!本姑娘又尝不出来!”
谢见涯哑然失笑,心说那还真是啊!
莫名又有些心疼,忽然想伸手摸摸秦姑娘的头,被华颜抢先诱哄,“别闹,这不是你给昨天那只松鼠买的吗?浪费一个少一个。”
谢见涯:哦,松鼠啊!原来秦姑娘在山上还养了只松鼠啊!
“啧!阿颜你别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