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雨天生出的大雾,夜色已逐渐漫上了整座宫殿。
宫女不断进出,有的踮起脚尖燃起檐下悬挂的明角灯,有的半跪在地上点亮地灯。集英殿浸在一片摇曳的烛海中,会呼吸似的,随来来往往的裙角,充满新奇地颤动。
由集英殿头顶上可以看到一方天空,因为天空那么小,所以反显得框住的粉紫色天际像幅画儿。霪雨连绵多月,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浩然的长天,玉徊站在原地,裙角猎猎拂动,肺腑中充满感动。
又一个路过的宫女朝玉徊屈膝。
玉徊示意下,翻鱼上前询问:“娘子好,公主想问你,你方才可有见着太子殿下?”
“二殿下朝东配殿旁边的连廊去了。”宫女回。
玉徊把玩着翻鱼摘给她的一串桂花,桂子香气浓烈霸道,叫人拿放都不是。她垂下手,朝问了路回来、满面忧色的翻鱼招了招手:“走,我们去那边找找看。”
翻鱼低声:“都是咱们当奴婢的说话不小心...若太子殿下怪罪,奴婢愿意自己承担...”
“你是我的人,哪有推你顶罪的道理。再说了,”玉徊安慰她,“继母不慈的苦,我不信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吃,只有我一个人难受。”
但说毕了,自己也觉得又有些失言。左右看看,还好空无一人,赶紧闭了口,领着翻鱼朝连廊走去。
连廊下铺地衣,步于其上,离乐工愈近,宫人愈稀,乐声愈大。
琵琶筝笙,鼓瑟丝弦,众乐齐奏,其清越缥缈,合奏起来仿若仙境。一把含笑的嗓子在唱《蝶恋花》:“翠壁粘天、玉叶迎风举...”风将那水一样的歌声送至水面上,由近至远,至慢慢沉入水中。
玉徊看着周围来往的人,却不见任何太子的身影。
翻鱼挨个去问了宫女,也只得到许多个茫然的“不晓得”。
玉徊想她约莫是擦肩错过了,又回正殿寻找,太子却也并未回殿。
她走遍了西、东配殿,都未见着人。心下实在纳罕,找了一会儿,走着走着又回到了乐声隐隐的水上游廊,她拈着手中的桂子,有些郁闷:“你说二殿下去了哪里呢?”
翻鱼马失前蹄了一回,不敢轻易评价了,只敢拿眼神与玉徊交流:说不定溜出去了嘛!
玉徊想了想,觉得有理:“好吧,那也罢了。只是真奇怪...”
话说毕,她正要转身,忽然听见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
一双手撩起水精帘子。
珠串相撞的声音像又一场雨似的,一道含笑的声音道:“你找我么?”
玉徊又惊又讶,左右转了转,直到回转过身,才看见一张色若春花的美人面。
他由乐工所在的高高游廊上看下来,半蹲在阑干边,撑起伞把两人头顶上的落水都遮住了。
他看着廊下的玉徊,“你是小玉徊?我就是你二哥哥。”
水精摇曳,反射的波光水一样清透,不时朝那人面上泼洒,很快却又了无踪迹。留下的只有干干净净一张面庞,唇红齿白,双目清亮。
太子说完就要回去了,见玉徊还不动,便一手撑着帘子,回头儿朝她一笑:“进来呀。”
...
一个小乐工笑着给玉徊腾了位置,临走前与太子道:“殿下下回可还要来找我们玩儿啊!”
太子说:“一定,一定。”那乐工便嘻嘻笑着离去。
玉徊好奇地看着太子。
这些司乐司的女使,似乎都不惧怕他。
“早先我爱来司乐司玩儿,姐姐们都认得我了。”太子一边跟玉徊解释,一边拨了拨手指,怀里的琵琶发出珠玉滚落一样圆融的声响,他有些纳罕地查看,“咦?音色好怪。”
“殿下,羽娘子方才都和你说了么。这琵琶放了五年,还得调音...”前面年长的乐工回过身,她似乎本没要行礼,见到玉徊在侧才一吓,赶紧屈膝,“见过仁乐公主。”
白玉徊早笑着让开了她的礼,“不必如此,你只当我不在。”
“好姐姐,好妹妹,都坐下说话。”太子瞧着两人让来让去,玩笑似的叹了口气,“你们还是当我不在吧!”
玉徊噗嗤笑了。太子见她笑了,也觉自己说的话可笑,便跟着一下也禁不住笑了。他坐在蒲团上,放松地倚靠在廊柱边,那双轮廓优美的眼睛柔和地看了玉徊一会儿。
“为了开宴前的事找我?”
连廊位于水上,雨虽暂歇,湿风未止,仍拂动着帘子,波光落在他的面颊、嘴唇和双眼里,他的声线就像徐徐吹过的风一样,他说,“不要担心,二哥哥为难你一个女孩子做什么。”
玉徊小声说:“当时我的婢女说的,也都是戏言...”
“就算不是戏言,谁又没有恼了的时候呢。”太子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眼她的婢女,叫她放心,“姑娘都心善,偶尔说了着恼的话,较真儿的人才是真没道理。”
玉徊心下这才放下了巨石:“多谢太子哥哥。”瞧见旁边翻鱼也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还不谢过殿下?”
翻鱼也知道,行了礼,此事就算翻了篇,赶忙上前,“多谢殿下。”
“好嘛,别这样。”太子觉得这小妹妹还是被吓坏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这琵琶也弹不下去了,太子放下怀里的琵琶,也站起来,“姐姐妹妹的,多大点事?你不来找,二哥哥一样不会多嘴。”
离席太久还是不好,两人站着说了片刻的话,太子便叫上玉徊:“也该回了。”
...
席上珍馐美酒众多,但诸位小公主没有一个在用的。
珠翠琳琅,香风隐隐,全围着太子一个人。
玉徊五年前进宫时,正好赶上太子出宫,故而一直并不知道太子的脾性品格如何。方才在游廊上匆匆交谈几句,也有了大致猜想,但仍没想到他会这样受姐妹们簇拥。
法宁公主行七,一身火一样的茜红宫装,素日里爱微抬着下巴行走,今日却依在太子身边,拉着他双臂不放手:“二哥哥,好哥哥,再说说吐蕃的湖中鲤鱼精的事吧,我还想听!”
惹得妙华都不高兴了:“你都霸着二哥哥多久不放手了?吐蕃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听金陵的故事!”
太子抿一口七宝擂茶,看看一左一右两个妹妹,还有聚在前后的一群小公主,想了想道:“好吧,那讲讲金陵的牡丹花精。你们知道牡丹花精吗?”在一致的摇头和灼灼注视下,他道,“牡丹花精么,只有前世是金陵人的女孩儿才能当上...”
法宁吃惊地打断,“贵女怎么会去当花精?花精多难看。”
“花精是花的精魄呀,比世上任何花都要馥郁美丽。”太子笑吟吟的,“金陵的女孩儿,变成精怪也是最好看的。”
这话在座的女孩儿都爱听,便都又喜欢上牡丹花精的故事了,纷纷要他再讲下去。
...
太子一回来,席上就一转方才的冷清,变得其乐融融。官家在另一旁注意到了,看得开怀大笑,频频捋须:“不许总闹你们哥哥。”他把视线挪到坐于外围的白玉徊身上,想了想,“仁乐也过去,帮我管着些你无法无天的姐姐们。”
官家带着慈爱说女儿“无法无天”,其他人可不能真信,席上一片赞誉公主孝顺的,间或有敏锐的权贵赞美仁乐公主的声音。
白玉徊挤进人堆里,见官家与朝臣均挪开了注意,才一扶鬓边,朝众人狡黠道:“人真是多,还好我扶着脑袋...本来就只有一只珠花,方才若把珠花都挤掉了,怕想当牡丹花精也不成了。”
妙华自然哈哈大笑,而法宁见她风趣,又知情识趣,并没有真的要依言管教,便也收起了为难的想法,转开了头。
时人延续前朝的习惯,郎君簪花为多,娘子则多戴冠。一场宫宴,列席郎君的头顶上争鲜斗艳,亭亭露奇,贵女也不遑多让,但见鬓间淑色披开,绿苞如珠,集英殿中花气攒动,花开如云。
独有玉徊戴一只淡青色珠花,美人还是那个美人,只是与旁人鬓边碗口大的牡丹一比,就淹没在人群中了。
太子听了,却从自己鬓发边抽出一只蕊若金屑的牡丹,握着玉徊的腕子,将花放在她掌心里。
“戴上我看看,是我戴好看,还是你戴好看?”
玉徊愕然:“太子哥哥,你连这个也好比较的呀...”
“那能怎么办呢?金陵的牡丹花精不喜欢我这须眉浊物,只收女孩子呀。”太子作叹气状,看看玉徊,温柔道,“牡丹花精最喜欢我们仁乐这种漂亮姑娘。她们有,你也该有。”
玉徊怔了一下,收拢了掌心的花,忍不住高兴起来,眼睛亮亮的,笑了。
她没想到太子察觉了她方才的窘迫。
妙华仍靠在太子身上笑得喘不过气。太子看不过眼地摁住了妙华的脑袋,给她抿了抿散乱的鬓发。
妙华公主侧着头,一边尽力把眼睛往太子的脸上转,好奇地小声问太子:“二哥哥,你现在还爱不爱给我们簪花?”
太子也靠在她耳边,学她一样小声说:“不许揭我短。我早改了。”
妙华不信,斜着眼睛看太子,只被笑吟吟的太子一记敲了回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才气哼哼挪走,到玉徊身边,“我看小八,谁看你了?小八这么戴多好看!”
她很得意地将玉徊雪白的小脸看了又看。虽然玉徊入宫的时候就知道玉徊是个艳冠群芳的材料,现下却觉得簪了花才更显出来真颜色。
妙华拉着玉徊向神色不虞的法宁炫耀:“法宁,你看,二哥哥的花要仁乐戴才好看么!”
法宁由头到脚,慢慢打量了一番白玉徊,才道:“仁乐何不将花分给安平伯府的四少夫人呢?我看她的手钏里银外金的,别致是别致,就是有些太旧,仁乐也该给姨母添些首饰了。”
礼让法宁是因为她外家为镇国公府,母族强势。但就算芮家再强势,那也不是她随意给人找不痛快的依仗。
玉徊本也不是真怕她,便转回头,纳罕回答:“七姐姐做什么不给芮家表亲都添些饭食?前儿还听说有位七姐姐的表姑祖母被赶出国公府,食不果腹的事情。”
都说了是表姑祖母,隔了多少血缘,芮家怎么可能全救济得过来?
法宁一时被问住,就恼了,叫起镇国公世子来:“表哥!”芮世子是她自小青梅竹马,双方都默许的订婚对象,她就不信,来了表哥,这客居皇宫的白玉徊还能如此猖狂!
芮见壑走来,平静地朝法宁一揖:“殿下。”恭敬有余,亲近却不足。
瞧着法宁这一厢情愿的婚约,似乎也并不算顺利。
妙华幸灾乐祸地一笑,顺着芮见壑的视线看去。
她一愣。
他没在看法宁,反而视线的落处,是在小脸洁白的玉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