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不胜寒,早在雪落时分,树枝便已光秃。今时枝桠交错纵横,如同鬼魅挥舞触手,抓住树下过路的影子。
积雪路面留下两串沉默的脚印,踏雪声哧哧嚓嚓,隐没于呼呼风声中。
林纾在等,等纪行迟成为先开口那个人,自己再加入话题,假装出于礼貌。
毕竟,今晚她已经冒犯他好几次了,实在不宜再主动挑起矛盾。
只要他打破沉默,她一定可以云淡风轻地,与他谈风花雪月,聊悲欢离合。
像老一辈人那样,遇见萍水相逢的路人,游刃有余地寒暄几句。
出来工作半年,林纾已习得这种技能,不常拿出来用而已。
可他们都无比默契地保持警惕,都不愿意。
哐当哐当,林纾闻声正要回头,一辆电瓶车呼啸而来。
车速太快,距离太短,林纾一时忘了躲。
后腰倏地一沉,顿时天旋地转,她一头栽进炽热厚实的胸膛。
消毒水的味道,裹挟清新薄荷香扑鼻而来,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近得能感受到头顶的重量,急促的呼吸,和砰砰砰撞击脸颊的心脏。
纪行迟抱她抱得好紧,腰上那只手紧密环绕,指尖扣在腰侧上,压得肌肉凹陷。另一只手,覆在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将她往怀里摁。
如果这不算爱,便算作非礼。
林纾环住他的腰,一下一下捶他后背。
纪行迟不懂其中蕴意,一双手不知该松不该松。于是放任私心泛滥,任由她抱着,也任由自己抱着。
这个小女孩,经常不快乐,心情比六月的雨更加变幻莫测。
林纾敏感脆弱,还对他存有莫名其妙的依赖。
曾经,他想过被她依赖一辈子,可她大概发现,这种没来由的依赖,不合乎正常范畴,遂快刀斩乱麻,摧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性。
那她哭什么呢?纪行迟想不通,毛衣湿了一片,正巧是她压着的地方。
哪怕没有哭出声,哪怕怀中身躯没有颤抖,他也能猜到,是她哭了。
林纾轻轻推他,从他怀抱中退出去,背对他抹泪。
他摸出手帕纸,抽一张递给她,她照旧不接。
“你别过来。”
“我只是……被吓到了。”
纪行迟颔首,收回纸巾,默默等她冷静。
病态依赖使她时而需要他,时而不需要,两种观点矛盾对立,林纾一会倾向这边,一会倾向那边,拿不定主意。
她体内有两具灵魂,互相撕扯着,难分胜负,是这样吗?纪行迟苦苦思索几年,再难想出第二种可能性。
纪行迟是一名心外科医生,看过无数颗心脏,却看不透林纾的心。
霰雪折竹声,掩盖他唇齿间弥留许久,终于倾吐而出的呼唤。
如若林纾留心,势必能听见纪行迟孤注一掷喊出她的小名。
可惜,她沉湎于内心悲伤中。
这夜,风急雪重,沿街商铺早早落了锁,他们慢慢地、慢慢地走着,说起一些陈年旧事。
“你还记得周承知吗?”
“记得。”
周承知是纪行迟同事,和他同一个办公室,关系密切。
有次,林纾找纪行迟,撞见周医生偷他茶叶。周医生打个哈哈,说纪行迟那罐茶叶好。林纾笑了笑,心想那当然,她送的茶叶,肯定不会差。
“他去年结婚了,现在有一个女儿,我们科室的同事,都很羡慕他。”
“嗯。”林纾兴致缺缺,不乐意捧场。
纪行迟又提起另一个人,顾潇湘,古镇里的辫子姑娘。她考上了南陵大学医学院,跟了纪行迟的导师,成为他的直系师妹。
好热血的故事,好勇敢的女孩,林纾冷淡地夸奖几句,他们又没了话。
纪行迟拙劣搭话的模样,令她感到厌烦。
他们分明可以安安静静,享受和彼此待在一起的时光,何必谈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平白添了许多生分。
和亲近的朋友在一起,才不会没话找话。
转角花店,五彩斑斓的鲜花,成片成片绽放。冷雨涤洗过的花,冬雪抚摸过的花,犹如宋词中走出的清冷美人,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愁。
绿色康乃馨,健康、希望与爱的化身,是偏红黄的暖绿色,夜色映衬下,变成偏蓝紫的冷绿色,哪有半分美好寓意?
林纾冷眼瞧着那大片墨绿,它们像长在深海中不见天日的海带,病态,阴郁,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
花根应扎进土壤里,泡在营养液中,不但缩短花期,而且容易发烂发臭。
如同她一般,想当一株野花,自由,恣意,敢爱敢恨,一生不被束缚。
可她被种在温室里,不敢爱,不敢恨,不敢轻易拿起,又无法坦然放下。
“我记得你喜欢绿康,等我一下。”纪行迟收了伞踏进花店。
林纾拽他一下,冷冰冰地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康乃馨?”
哪有二十多岁的女孩,喜欢康乃馨的?给他办公室的康乃馨盆栽浇水,不过由于爱屋及乌。
暗恋一个人就是这样,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一夜之间“喜欢”上好多本不喜欢的东西。
“不喜欢吗?”纪行迟手足无措,“你说过……”
“人会变的。”林纾将伞后倾,扬起下巴,眺望夜空,“而且,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康乃馨。”
暗恋失败,维护自尊的方式之一——不承认。即使再喜欢,也要嘴硬到底。
林纾走进花店,请店主包一束欧石楠,送给纪行迟。
纪行迟养花,懂花,自然能明白欧石楠——代表背叛。
他回赠她一束蓝色水菊。林纾不养花,却热衷在花语中寻找设计灵感。她曾运用蓝色水菊元素,设计过一套礼服。
蓝色水菊,花语是——善变、固执、无情的你。
表达爱,比表达怨难多了。表达怨,伤的是对方,或者别人。反正无论如何,伤不到自己身上。
表达爱不一样。若郎有情妾有意,说爱是将使亲密感突飞猛进。
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爱则是一把摇摆不定的剑,谁也无法预料,这把剑戳向谁的心。
这一段路,真够长的,好像把失去联系的三年时光,全都弥补回去了。
他们从雨落,走到雨霁,雨落复雨霁,走着走着,这座城竟飘起雪来。
和多数南方人一样,林纾讨厌下雨天。天灰蒙蒙,云中撕出窟窿,雨水倾泻而下,地面**。
这样的天气出门,简直是灾难。
雨水濡湿袜子,黏糊糊,滑溜溜。你以为它湿了,好像只是有点潮,脱开鞋一看,其实已经湿透了。
人也是这样,一辈子活在错觉中。总拿拼命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欺骗自己。
殊不知,拼命工作,只是只是为了活着。
现代人,想实现财富自由,难。退而求其次,实现雨天不出门自由,也不见得容易。
年纪小要上学,年纪稍长要上班,在致力于塑造生产机器的时代,人们不具备生活的能力。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麻木的活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无聊又无趣地循环往复,直到被社会淘汰。
林纾微哂,想这些做什么,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缺钱,照样行尸走肉活着。
和多数南方人一样,她对雪抱有没来由的憧憬。
和喜欢的人手牵手,在茫茫雪原上留下一长串脚印,一起赏赏雪拥梅花落南山,闻闻雪裹梅香沁心脾,听听雪吟情诗诉衷情,尝尝雪煮糖酥满城香。
点一盏灯,捧一抷雪,熬一锅粥,围炉对坐,将错过的、误解的爱恨情仇,都慢慢讲透。
这便是她在心中,预设了无数次的重逢之景。
可惜,南方多是雨夹雪,冷冷峭峭,烦人的很。像纪行迟在身边,人是喜欢的人,可时空不对,全都不对味。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再刻意拖延,时间仍逝如斯夫。
西府秦淮,到了。
纪行迟提出送她到楼下,林纾没有拒绝。她不擅长拒绝,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真相是否如此,谁知道呢?
他们都是在雨里,失去方向的人,看不清对方的心,不愿看清自己的心。
悠悠十里江水,蜿蜒穿过西府秦淮。
河灯顺流而下,写在纸上的美好心愿,尽数被雨水打烂了。
林纾早忘了,她为他放过多少河灯。
只记得,那个冬天,阴雨连绵,她一腔热忱,全给那雨浇灭了。
小区门口到楼下,三百米距离,不够他们说一句话。
直至楼下,纪行迟才意识到,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
轮到他无谓纠结,该称她为林小姐,还是叫林纾,抑或放肆一点,唤她萋萋。
当年他察觉她纠结,故意丢下自己的身份证,巧妙化解陌生人之间的尴尬。
但这一次,林纾不给他暗示。
半生不熟的关系,最难把握分寸。他这厢踌躇,林纾果决转身,省略道谢,省略道别,漠然进了门厅。
感应门不紧不慢合拢,纪行迟喊“林小姐”,感应门闭合,电梯门开启,林纾走进电梯,没听见。
纪行迟挽起衣袖,露出银手链。手链上缀的绿蝶,从她耳环飞到他手上,后来改造成手链,从不离身。
这条手链,陪他度过抗疫时期,暗无天日那段时光。
一把伞躲进小花园,伞檐斜45度抬高,瑞凤眼巴巴仰望高楼。
十三楼亮起灯,白窗帘拉开,林纾站在落地窗后,抬起右手,按在玻璃上,伸长脖子,似乎在寻找什么。
视线锁定婆娑树影中,徘徊逗留的他。林纾嘴唇哆嗦,泪如泉涌。
额头抵在玻璃上,玻璃起了雾,遮住她悲痛的面容。纪行迟压低伞檐,陷入沉思。
白天,外亮内暗,单向玻璃可使室内中人看见外景,室外人看不见室内。夜晚,室内亮灯,单向玻璃不起作用。
林纾含泪凝望他的画面,纪行迟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看不清她的心。
如果她和他一样,依然深深恋慕彼此……
为什么一字不留拉黑他?
为什么说好等他归来,却投入别人的怀抱?
[星星眼]居然有小仙女收藏啦,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看这种悲春伤秋的碎碎念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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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