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三年了,还记得她香芋过敏,这是蛊惑人心的手段吗?林纾哭笑不得。
那他的手段,可真高明,轻而易举便让她芳心乱颤。
“2018年,我陪妈妈住院期间,误食了香芋,是纪医生给我开的药。”她轻飘飘揭过话题,“纪医生记性好,想必对所有患者的病症,都如数家珍吧。”
怪她自作多情,错把职业关怀当作真情流露。她自诩人间清醒,却跌入他的爱情陷阱中,无法自拔。
纪行迟看着她,淡淡一笑,没说话。
场面迅速恢复和谐,时非挪动公筷,夹起一只奶油虾,放在她面前的餐盘上。虞优抿唇,粗声呼气,数落他不懂事。
“妈,您就别为难我了。”时非那叫一个委屈。从小到大吃虾,都由保姆去了壳才送上餐桌,少爷长这么大,几乎没见过虾壳,遑论让他剥虾。
林纾戴上手套,拾起虾去壳,“没事,我有手有脚的,不用事事照顾我。”
接到林姿暗示,她马上把剥好的虾,转手送入虞优餐盘,拙劣地装乖卖巧,说两句漂亮话,哄得虞优喜上眉梢,又拉着她和时非一拉一踩。
这是林纾的相亲局,林姿和虞优多次撮合她跟时非,他们俩虽不情愿,但面子上得配合。
而唯一局外人——纪行迟,至始至终闷头吃饭,闷头喝果汁,存在感极低。
用餐结束不久,双方母亲互相换个眼神,打发时非陪她逛商场。林纾只是静静微笑,不热衷也不拒绝。
出乎意料,时非特别积极,麻溜起身等她。林姿催促她收拾,她磨磨蹭蹭把手机放进包里,站起来穿羊毛大衣。
“让你陪小林出去逛,拉你哥干嘛?松手。”虞优警告他,时非抱死纪行迟不放,态度坚决。
纪行迟扼住他的手腕拿开,“时非,听舅妈的话。”
“少废话。”时非使出浑身解数拖走纪行迟,头也不回嚷嚷,“林小姐,我们在门口等你。”
逃离家长掌控,氛围并没有变融洽,反而雪上加霜。
时非拉着纪行迟滔滔不绝,纪行迟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林纾独自走在时非那侧,和他们隔得十万八丈远。
纪行迟撞下时非,瞟向林纾,示意他去靠过去会合。时非侧目看一眼,耷拉着脸,摇头拒绝。
“哥,我不喜欢她。”
“即使不喜欢,也要保持尊重。况且……人家未必见得会喜欢你。”
时非不屑嗤笑,绕着纪行迟转半圈,拱着他向林纾靠近。
胳膊撞在一起,两人皆呼吸一滞,眼神躲闪,刻意避免对视。
失去自控力的眼睛,犹如滚下山坡的轮,再怎么挣扎,都只会朝既定方向去。
他们看起来都很忙,揣着口袋,低着头,视线在地面上飘来飘去,像遗失了什么的稀世珍宝。
抛光地砖光滑如镜,倒映着两张脸。林纾透过脚下那双眼睛,看见了自己。纪行迟亦然。
“哥,我同学喊我打桌球,你陪林小姐逛会吧!”时非说完一溜烟跑开,纪行迟伸手拦他却扑了空,僵在那进退维谷。
林纾看着他的背影,难以溯源的酸涩涌上喉头。喉管仿佛被坏掉的醋强行冲开,她无声哽咽,喉咙酸得发痒发疼。
“纪医生。”一开口,嘴唇直哆嗦,“你打算这样背对我,站一晚上吗?”
为什么不敢看她?他问心有愧吗?他也知道,自己伤害了一个小女生的真心吗?
“抱歉。”纪行迟微微仰头,长长吐一口气,声音夹杂着难以察觉的哽咽。
他转过来时,眼周染了一圈红,像加水过量的红颜料,特别淡,饶是林纾时常和水彩打交道,也不曾发现。
“你……好不好?”
这是久别重逢之人,万能的开场白,无关过往情仇,不论关系亲疏。
林纾强颜欢笑,故作轻松点头,“很好,你呢?”
纪行迟同样颔首,“好。”
对话走向如此生硬又如此合理,像两台机器互相问答,只有流程,没有感情。
动作也是。
他们从七楼乘扶梯到六楼,麻木地绕六楼一圈,下五楼……循环往复。
他们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问,仿佛在进行一场“谁先说话谁是狗”的幼稚游戏。
林纾已经在心里,独自预设了千言万语,几次差点脱口而出。可当余光瞟见他平静的表情,再多的思念和情愫,都化成灰烬。
向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刨根问底,是件特别掉价的事。她应该要守住骄傲,哪怕一文不值,都不能再被他践踏。
“雨停了。”纪行迟先开口,陈述没有意义的实时天气情况。
下了扶梯,纪行迟一声招呼不打,径直朝出口走去。而她跟在他身后,走出好几步才后知后觉——为什么要跟他走?
纪行迟走得干脆,算准她会跟上似的,头都不回一下。林纾虽心生不满,但又特没骨气地跟上他。
他进了一家药店,她在门口等。不一会,纪行迟出来,递给她一盒地奈德乳膏。
林纾冷冷一瞥,不接。
“红疹蔓延速度快,先涂药。”
“谢谢,不需要。”
“林小姐,不要讳疾忌医。”纪行迟拆开纸盒包装,拧开封口盖子,再次递过来。
“不关你事。”林纾转身就走,纪行迟想拉她,她猛一下躲开,眼神冰冷瞪着他,“别碰我。”
“林纾。”
“别叫我名字。”
纪行迟收回手,背到身后,一会低头看鞋尖,一会抬头看天。他看起来无奈又无助,晕头转向,找不到和她说话的正确方式。
这才对,他们本就不应该再见面,凭什么悲欢离合都由他说了算?林纾忿忿不平,当初莫名其妙玩消失的是他,如今从天而降搅和她相亲局的,也是他。
最终,纪行迟道了歉,林纾却没能感受到胜利的喜悦,一点都没有。
“你扶危济困你救死扶伤你道德高尚,可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以为,别人一定会领情。纪医生,您真的……太博爱了。”
“对不起。”
林纾冷笑,“对不起什么呢?博爱是褒义词,我在夸你敬业无私,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纪行迟不答,两人就这样干耗着。偶有过路行人打量他们,他们也视而不见。像两具将将成型的泥塑,面对面立着,等风干。
可惜天不遂人愿,又下雨了。
一点,两点……连成线,织成网,罩住他们。
纪行迟说:“林小姐,下雨了。”
林纾问:“所以呢?”
沟通失败,纪行迟不顾风度,隔着衣服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附近便利店躲雨。
他买了两把折叠伞,一黑一白,撑开白的递给她。林纾仍不接,纪行迟便把黑色那把揣她怀里。
他走进雨幕中,站定回头,“走了,我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林纾不领情,“纪医生以什么身份送我?未来表哥吗?”
“是。”纪行迟吐字掷地有声,“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回答,我说给你听。”
“林小姐,我们是泛泛之交,我没有义务关照你的情绪。请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冲我发脾气。”
纪行迟的话醍醐灌顶,林纾自觉失态。她心中有气,憋了两三年无处释放,而今解铃人一出现,便像炸药遇明火,怨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迸发。
伤了他这个“无辜路人”,又伤了自己。
“抱歉。”她抹一下潮湿的眼睫,撑开雨伞下台阶,“我自己能回去,您的时间等于生命,不劳您绕路。”
她挺直腰板越过他,大步走上广场。纪行迟亦步亦趋,穷追不舍。
“别跟着我。”
“我答应时非,要把你安全送回家。”
纪行迟把手伸进口袋找钥匙,摸了个空。来时是时非开的车,下车后时非没还钥匙。
林纾讥笑,“你准备坐地铁送我,还是骑共享单车送我?纪医生,这么寒碜,能娶到老婆吗?”
面对林纾的冷嘲热讽,纪行迟不以为意,问她住哪。她说西府秦淮,故意给他难堪。
西府秦淮,千万豪宅,位于南陵市核心区。而纪行迟住在云水居,中产家庭标配住宅。这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阶级差异。
“不远。”他用手机导航查距离。
林纾瞥一眼屏幕,“两公里,难道你想走着送我?”
他平静“嗯”一声,并未露出丝毫羞愧之意。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西府秦淮是什么地方,更不清楚它几百万几千万,自然不懂林纾的话外之意。
而纪行迟这种“任你千万富翁关我什么事”的态度,令林纾忐忑不安。
当意识到自己喜欢他时,林纾纠结过这个问题。有时,她希望纪行迟爱慕虚荣,盼着他多讨好她一点。有时,又不希望他急功近利,想让他对自己的感情纯洁一点。
暗恋中的小女生,想法特别多,她还设想过,如果林姿不同意她和纪行迟,该怎么办?她会听妈妈的话,和他断绝来往,还是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
现在回想,着实可笑。他对她根本没有感情,他们连确定关系那一步都不曾走到,她竟然想谈婚论嫁。
两把伞,两个人,在**的城市中,慢步同行。路灯勾勒出长长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徐徐移动。
她暗暗放慢脚步,他偷偷缩小步幅,他们都想,把两千米的路,走成两万米,两百万米,甚至更长。
长到夜色阑珊,长到地老天荒。
一个忙人,愿意陪一个闲人虚度光阴,如果这都不算爱……
那什么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