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池病倒了。
许是因为身子骨太弱,禁不住岑青云这一脚,竟硬生生病了好些日子。
岑青云思忖再三,心里又生出几分罪魁祸首的歉疚来,特地从库房里寻了几味补身的药给崔池送去,却都被崔池差人给送回来了。
她又亲自去跑了几趟和春堂,每回都被拦在了门外。
服侍崔池的婢女一唤霁夜,一唤晴宵,都是身手极好又忠心的武婢,是岑青云用了许多年的心腹。
二人一左一右拦在院门口,对着岑青云道:“郎君称病中容貌残损,恐惊了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
岑青云站在门口半晌,沉默许久,气得拂袖而去。
原该在初一进宫给宣宗和贵妃谢恩,却因为崔池这一病,岑青云只得亲自面圣为崔池请罪。
承香殿内,宣宗并未降罪,倒是贵妃耳提命面地训斥了她几句,无非是说她出身武将,粗陋少礼,不该刻薄了娇滴滴的女儿家。
岑青云还未来得及谢罪,便有宫娥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安平公主又不好了。
安平公主乃先后李氏所出,先后难产而亡,安平公主也因胎中受惊,自出生起便日日荫药卧床。
贵妃前去照看公主,宣宗看了一眼殿中跪坐着的岑青云,道:“阿姒与你是自幼长大的情分,这些年你四处征战,想来与她也有些时日未曾见面了。”
岑青云只是低着头。
宣宗并不知她本是女儿身,故而这些年明里暗里,多次暗示过,欲让她尚安平公主。
见岑青云并不吭声,宣宗只得作罢,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岑青云回府后不久,宫中传来贵妃谕旨,本月初八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世子与清河郡君崔氏的婚事,便由宫中司礼监着人操办。
崔氏虽不是世子正妻,但也是府中众姬里唯一一个得了圣上封敕的,按着品级的一应排场事宜,总不能免。
岑青云并未多言,只对翟令月道:“既是贵妃的意思,你便同司礼监的人一同操办吧。”
五月初八,穆王府三喜临门,大摆筵席。
岑世子骁勇善战,仅以数千骑兵便大破五万月氏精锐,功高盖世,大胜还朝。此乃第一喜。
陛下感念岑氏忠义,特许世子弱冠袭爵,加绶骠骑将军职,掌京畿营事。此乃第二喜。
至于这第三喜,便是岑世子与崔家女花好月圆的洞房花烛。
世子回京已有半月,但因宣宗圣恩浩荡,特令其赋闲休养,至于军中一应事务,并不急于这一时半日间。
故而这半月内,穆王府闭门谢客,外头人人都在传,世子此行回来不似从前浪荡,便都因为新得的崔氏娘子,清河君。
众人只知崔娘子出身博陵崔氏,若单论出身,便是连世子的正妻也做得的。至于崔娘子相貌品性如何,王府众人口风极严,只说世子疼爱得紧,不许让旁人探听知晓。
就连新婚之夜,世子也推脱称清河君身子不适,并不曾令其出门见客。
金屋藏娇,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穆王府喜宴,遍邀京中名门。
儿郎席面上喝酒划拳,自是闹得一团火热。
虎贲将军府的季二郎,端着一大碗酒,对岑青云道:“殿下,快快满饮此盏。”
他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浪荡子,如今吃醉了酒,更是吵着要闹一闹岑世子的洞房。
岑青云今日穿着鲜艳的绯红锦袍,发束紫金冠,腰缠白玉带,俊眉修眼,颦笑间自有张狂风流。
她勾唇笑了笑,也并未推拒,只管接来饮下,而后对季二郎道:“阿涉,孤既喝了此盏,你也该答孤一件事。”
季涉喝得面红耳赤,大手一挥道:“殿下只管说来!”
岑青云放下酒盏:“前些日子,你阿兄揍得你半月未下得了床,故而孤同人打赌。”
“能令二郎下不来床,他究竟是打了三十棍,还是五十棍?”
季家二郎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却怕自己那个刻薄的庶长兄。
季涉闻言,竟似酒醒一般打了个哆嗦,岑青云屈着指节敲了敲桌面:“孤的洞房,你还闹吗?”
隔壁的女宾席面处,最上首坐着的是定国公夫人韩氏,满都城人尽皆知,定国公府三位小娘子对岑世子痴心相许,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嫁入穆王府。
京中断无未娶妻先纳妾的道理,今日世子如此大张旗鼓操办宴席,只为迎崔氏进门,足见偏爱。
到底是年纪最小的韦岫缃最先沉不住气,她瞥了一眼底下窃窃私语的众人,冷哼了一声道:“崔氏不过是一妾室,纵使得了封敕,勉强算个贵妾,也攀不上世子正妻的门楣。”
她对面坐着的是太常卿之女孟氏,二人向来不合。
孟娘子闻言,以袖掩唇轻笑了一声:“阿缃此话倒说得我有些疑惑,纵使世子要娶妻,你前头可还有两位阿姊,你这般着急做什么?”
孟娘子顿了顿,恍然道:“一门三女若嫁了同一位郎婿,想来是不必受后宅争斗之苦了。只是不知你们姊妹三人,到底谁做正妻,谁做媵妾呢?”
韦岫缃猛地一拍桌子:“你竟敢污我姊妹清白!你你你你……”
坐在一旁的翟令月适时出声道:“二位娘子不若尝尝今日这酒,这是殿下亲手所酿的桂花酒,名为定胜酒。意在逢战定胜,是金贵吉祥的好意头呢。”
韩夫人看了一眼翟令月,端起一个笑道:“我膝下儿女中,唯有阿缃最不知礼数,翟娘子见笑了。”
韩夫人环顾四周,问道:“今日世子大喜,怎么不见清河君?”
翟令月为韩夫人满斟此杯,笑意温柔:“清河君前些日子风寒未愈,殿下挂念,特意叮嘱她不必出来见客。”
散席后,韩夫人带着三位韦娘子回府,韦岫缃坐在马车内,仍忿忿道:“凭她是个天仙模样,我也是见得的。怎么殿下偏藏着掖着,倒怕我们吃了她不成?”
一旁坐着的韦岫青开口道:“阿缃当真不知殿下为何要藏着掖着?你前年在宫宴上当着陛下贵妃的面,赏了殿下跟前贴身女官好大一个耳光,你便也都浑忘了不成?”
韦岫缃作势便要吵闹起来,韩夫人断喝道:“都给我安分点!”
她出身昌黎韩氏,自幼兵马诗书无一不通。韦氏几位小娘子目光短浅,她却看得明白。
定国公与岑世子征战陇西时,她曾随侍军中,自然也见识过岑世子的风姿。
那是个顶有手段也顶聪明的儿郎。
正因如此,她才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塞进穆王府,不管嫁成了哪个,只要攀上了穆王府这根高枝,韩氏和韦氏的前程,便都不必她再忧心了。
不止她一人如此想法,京中乃至四海的世家门阀,都有此打算。
儿女亲事是小,背后牵扯的权利争斗,才是众人都放不下的豚豕。
但世子如今为了崔氏,亲自为她求旨请封不说,更是一口气遣散了府中十几位美姬,显见得是把崔氏当心头肉一般对待了。
崔氏虽出身名门,但她曾着意打探过,她不过是偏房庶出,既无才德傍身,又无父兄显赫。
但世子如此天下人皆知地宠爱于她,是不是也是为了向陛下表示,自己并无意与权贵结亲呢?
韩夫人眸光暗了暗,对长女韦岫丹道:“丹娘,你阿父命你与杜侍中府上的二郎相看一番,如今殿下已有心爱之人,你的婚事很不宜再拖了。”
和春堂内,龙凤花烛彻夜长明,崔池穿着绿裳红裙,手中执着团扇,正靠在床帏边昏昏欲睡。
时近二更,前院的丝竹之声和宾客的喧声闹语都已暂歇,只余下院子外头竹林里传来的蝉鸣阵阵。
霁夜端来热水:“郎君且先歇了吧,方才郑小将军传了口信,说是殿下今夜宿在主屋,不会过来了。”
崔池放下团扇,将手浸进热水里,对霁夜道:“方才我听外面有人喧闹,是谁竟在王府这般放肆?”
霁夜笑道:“是薛仆射府上的小郎君呢,郎君有所不知,薛郎是最好和殿下过不去的。他吃醉了酒,非要同殿下比试一番,两人一通拳脚比下来,薛郎顶着一脑袋包回去了。”
崔池低下头,并未多话。
院外传来脚步声,下一秒房门被推开,岑青云跌跌撞撞地冲进屋,一头栽倒在床榻上。
后面跟着手足无措的郑行易,崔池连忙执起团扇,只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
郑行易道:“殿下今夜吃醉了酒,非要来郎君院子里,既是殿下的意思,末将也不好推辞。便祝郎君与殿下,良缘永结,恩爱长欢。”
他朝一旁的霁夜挤了挤眼睛,两个人飞快地跑出了院子,临走时还不忘关上了屋门。
岑青云歪倒在一堆绣着鸳鸯戏水龙凤呈祥和花开并蒂的喜被上,大红的绸缎衬得她面色愈发殷红,她许是吃醉了酒,浑身滚烫,嘴里还呓语念叨着什么。
崔池坐在一旁许久,而后轻轻地伸出手,摘下她的发冠,散开她的发髻。
他剪下一缕岑青云的发丝,而后又剪下自己的,将两绺头发用红线细细绑好,塞进贴身放着的香囊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前世她成婚时,他被困诏狱,受尽酷刑。
崔洋意图谋反,崔氏二房近百名男丁被判秋后处斩,女眷流徙西北三千里,全数充作官奴。
岑青云率心腹将他从诏狱死牢中截走,送他前往蜀中避难。
剑南道上,她横长枪策骏马,对他道:“山高水远,子渝,后会有期。”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一直到很久之后,崔池才明白,那一句“山高水远”,是她给他留下的诀别。
她的死讯传到蜀中,他辞别一直庇护于他的南安王,日夜不休地千里奔袭,最后昏倒在她的墓前。
似乎是感觉到了崔池的目光,醉倒在榻上的岑青云睁开眼,含混不清地道:“孤这是在哪儿?”
崔池垂首,掩去眸中的泪意与血色,为岑青云奉上热茶:“殿下吃醉了酒,倒在了我房里。”
岑青云接过茶盏,浅酌了一口后就放下,起身道:“孤回主屋了,你且先歇着吧。”
她还没走两步,就被崔池拉住衣袖:“殿下。”
她回过身,崔池噙着泪,柔弱万分地道:“今日我与殿下成婚,殿下竟不留下吗?”
岑青云原本想要抽开衣袖,可是看着他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纵是铁石心肠如今也软了三分:“你前些日子称病不愿见孤,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崔池收回拉着岑青云衣袖的手:“我身子不争气,吃了许久的药,倒还是不见好转。不若殿下今晚留下陪陪我,兴许有了殿下相伴,我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岑青云端详了他许久,忽而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声音冷厉无比:“崔洋把你送到孤身边,就是教你这般讨好孤的吗?”
她的手渐渐收紧,崔池涨红着脸,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岑青云蓦地松了手。
看着咳嗽不止的崔池,岑青云没有半分留恋地转身离开。
方才她是醉了,但并未失去理智,故而崔池坐在她身侧轻轻唤她姓名时,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崔池此人便如她前些时日那个荒唐不堪的梦,满是谜团,尚未解答。
更何况昨日她收到郑行简传回的书信,他途径博陵时,买通了崔氏二房的仆妇,亲耳探听到当初被崔恪挑中送到军中的,并非崔池,而是崔洋的庶妹。
但是最后不知怎的,竟然变成了崔池。
岑青云一夜未眠,直到天色将曙时,郑行易敲了敲她的房门,道:“殿下,高内官来了。”
高内官是宣宗身边最为贴心之人,轻易不会出宫。
岑青云连忙洗漱穿戴,赶到正厅时,隐约可以听见府外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高内官面色焦急地对她道:“陛下昨夜遇刺,贵妃特来请殿下入宫,商讨要事。”
崔绿茶□□失败 1
岑榆木脑袋坐怀不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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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