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岑青云此言,崔池垂首,问道:“殿下为何突然要去越州?”
岑青云唇边却勾着笑,道:“不是你昨晚同孤说,温连珲如今正在越州么?”
她今日离开万庾村时,心中便已有思量。
东平王近年来仗着宣宗纵容,行事越发不安分,昨日听得温连珲此时正在越州,她便立刻明白了,万庾村中的布置,定与东平王脱不了干系。
她起先尚参不透,为何东平王竟要大费周章,在如此一处无名村落布下天罗地网。直到今日她与崔池离开万庾村,她细细瞧了一圈周遭景致,方才咂摸出缘由。
岳州府山川河湖众多,矿山也多,一郡之内,便有十数座的金银铜矿。
而距万庾村不过百余里,便有平江、万古与沃溪三处矿山。
依本朝律法,盐铁茶酒这四项,皆只能由天子督办,地方藩王节度使,向来无权插手。
东平王封地富庶,却并无采矿冶炼之权,他如今盯上万庾村,只怕是动了染指矿山之心了。
岳州矿山虽属禁榷,但自荒帝之乱后,先帝与宣宗皆只差郡县长官主理诸事,并不曾自都中亲自调遣官员。
天高皇帝远,长此以往,难免多有疏漏。
若非她与崔池偶然探知,一旦矿山落入东平王之手,届时他既有兵马士卒,又可私铸铜钱兵器。
江山帝位,岂不唾手可得矣。
岑青云见崔池并不吱声,又道:“你若不想留在此处,孤也可差人送你回王府。是去是留,你自己做主便罢。”
崔池看着她道:“殿下,我与你同去。”
温连珲此人,脾性乖张,不同寻常。
若他崔子渝勉强算得上九窍玲珑心肠,温连珲便比他还要多上一倍。十八般的转折回肠,若是岑青云落到他的圈套里,那还不得被他磋磨死。
岑青云闻言,也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既如此,你今晚便好好歇着,明早便动身罢。”
崔池离开后,岑青云起身走到屏风后,褪去衣衫,将自己整个人沉进热水中。
直到感觉肺中的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她才猛地仰起头。
她伸出手,抚上自己的咽喉,唇齿间溢出嘶哑的痛呼。
自十四岁那年起,她为保万无一失,曾效仿豫让,漆身为厉,吞炭为哑。
烧得通红的热炭梗在喉间,她足足挣扎了三日,期间无数次想要吐出,却最后还是生生忍下了痛楚。
从那之后,她便再也不能忍受任何一丝的热意温度。
热水渐而冷透,岑青云正欲起身,却听得屋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成旻:“世子可歇下了?郑小将军差人寻回了世子的佩剑,他如今正忙着走不开,便托我来送一趟。”
岑青云捂着喉咙,勉强道:“有劳秦王,放在门口便是。”
成旻的声音似有笑意:“我替世子跑腿,世子竟不邀我进屋喝口热茶汤么?”
岑青云皱着眉:“孤乏了,君子好成人之美,难道秦王竟要当无礼小人吗?”
成旻却依旧带着几分不依不饶:“听闻世子在石首县外受伤,世子乃国之栋梁,我自当亲眼见得世子无碍,方可安心。”
透过木色轩榥,依稀可以见得成旻抱着剑立在门外的身姿。
岑青云握拳砸了下水面,心中暗骂了一句,声音却依旧是波澜不惊:“孤形容不整,恐唐突了秦王,劳烦秦王稍候。”
她草草拽了巾帕擦身,还未来得及拾起架上裹胸的白布,便听得成旻道:“明月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
眼见得成旻作势便要推门进来,岑青云忙乱之中,竟踩到了滑落的皂角,一头栽进了浴桶里。
她砸进水面的动静不小,“砰”地一声,水花四溅,倒下时脚还踹翻了一旁的衣架。
屋外的成旻连忙道:“明月奴?”
他伸手抚上屋门,却被一人截下。
崔池卸了盔甲,只穿着简素无比的白袍,正以不容置喙的姿态拦在门前:“秦王好意,我替殿下谢过。”
成旻眯起眼,瞧着面前卸了盔甲只着白袍的崔池,笑道:“何郎君,你这是作甚?”
崔池也学着他的模样,皮笑肉不笑道:“我在拦你,秦王难道看不出来吗?”
二人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的算计与锋芒,就这般对峙了许久,成旻终于最先变了脸色,道:“何越,你竟敢以下犯上?”
崔池神色未变,他身量纤弱,在成旻面前平白添了几分低势,可他眼神却没有丝毫的退让,反而比成旻更凌厉三分。
成旻想要挣开崔池的手,谁知他看着柔弱,手上力气却极霸道,任他怎么使劲,指节却好似铁锁,纹丝不动。
成旻别无他法,只能将岑青云的佩剑砸进崔池怀里,气得拂袖而去。
直到见着成旻出了院子,崔池才径直打开门,抱着纯钧剑进了屋。
地上满是水渍,岑青云穿着湿透的里衣,正坐在角落里。
崔池见状,连忙走过去,宽了外袍,将岑青云兜头裹了进去。
岑青云捏着崔池的手腕,道:“你本不必如此。”
成旻此人算不上小人,但也绝非君子之辈。
如今崔池下了他的面子,只怕日后他定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崔池轻轻挣开岑青云的手,替她将湿透的头发拢到一旁,轻声道:“我有殿下相护,区区秦王,尚不足忧。”
岑青云道:“今日便是你不来,孤也总有办法。”
区区一个成旻,倒确实不必她费心忧虑。
纵使她为了保守秘密,将成旻一刀了结了,也不过借洪涝的由头,只推脱成旻灾中遇险,不幸身亡。
岑青云一贯如此,除恶务尽,斩草掘根,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一丝的隐患。
但崔池不同。
她伸出手,抚上崔池的侧脸,带着几分怜惜地摩挲半晌,才道:“崔子渝,若有一日,连孤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了,你须得自己顾好自己。”
崔池半跪在她面前,低着头,并未言语。
过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双臂,拢住岑青云的脖颈。
他的脊背单薄,圈进怀里,便是消瘦的一团。
岑青云掐着他的腰,心里自顾自地想,待得这次回京,定要给他好好补补身子,现今未免也太弱不禁风了些。
次日清晨,岑青云与崔池轻装简行,并未知会众人,只找郑行易要了两匹好马,天刚擦亮便出了城。
此去越州,山高水长,二人先是骑马,后因两匹黄风驹太过惹眼,便换了车架。一路行至淮州府,又因乘车不比船行便利,便又改陆路为水路。
淮州城的码头边,岑青云挑了艘好船,又雇了几个手脚利落的船夫,启程前往越州。
淮州素来有九省通衢之名,既掌盐课,又理粮事,故而如今海内虽风波平起,淮州城内依旧是升平盛世。
不止淮州,她与崔池一路东行,淮南道中诸府情状,与他们先前所见的山南各府,简直是天差地别。
岑青云与崔池在淮州歇脚了两日,待得船夫舟子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二人方才动身。
淮扬正逢阴雨时节,连月不开,风大浪急。船行其中,便如漂泊浮萍,摇摇晃晃,四处无依。
岑青云从前从未坐过船,起先两日,尚撑伞立在船头,只觉得颇有趣味。
直到她这阵兴味过了劲,加之风雨愈急,她竟开始晕船。
这日难得雨停,舟子对崔池道:“想是贵人出门多风雨,如今既雨停天晴,脚程也可更快些。”
岑青云恹恹地趴在船舷边,吐得昏天黑地,崔池为她递上漱口的茶盏,问舟子道:“此去越州,还需多久?”
舟子略一沉吟,报出一个数:“倘或天晴,只需七八日便可。”
或许是天公不作美,有意拦路,是夜雨势大作,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甲板上众船工正忙着降下船帆,天色如墨漆黑,船舱里点着四五盏灯烛,却依旧昏暗无比,难以视物。
岑青云这几日晕得厉害,崔池找舟子要了民间土方,以橘皮裹了生姜让她服下,却仍是不得缓解。
岑青云便只能日日躺在榻上,甫一起身,便会晕头转向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江上风大,吹得屋内烛火只剩下无焰残灯。
崔池将岑青云的脑袋搁在腿上,一边将帕子沾了温水搭在她额上,一边为她揉着太阳穴。
岑青云煞白着脸,将崔池的袍袖盖在脸上,过了半晌,方道:“你衣服上熏的什么香?”
崔池笑道:“殿下糊涂了不成?这半月咱们一路奔波,我何曾用过什么香?”
岑青云唔了一声,道:“传闻荒帝有一宠妃,自胎里便带得奇香,那香气暑热时闻了觉得冷冽,冬日里却又觉得暖人。”
她复又将崔池的衣袖翻来覆去地在手里绕着把玩,叹道:“温香软玉,想来说得便是如此。”
崔池低着头,笑道:“荒帝宠妃冯氏,慧而有色,然却是红颜祸水。殿下以我比冯氏,是觉得我如今也可使殿下乱心改性了么?”
岑青云不禁笑道:“崔子渝,你这般油盐不进,连半句好话都不肯听,倒叫孤惶恐了。”
因夜已深了,崔池便并未束发,如瀑长发披散在肩头,有几绺落在岑青云手旁。
岑青云抓着他的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道:“好香,你用的什么刨花水?”
从前在王府时,崔池常为她挽发,他心细,手也巧,自己制了木樨兰膏,每日都不厌其烦地为她养着一头长发。
崔池道:“原也不是什么新奇的方子,无非添了些白芷与藿香,殿下若是喜欢,回头我差晴宵给殿下送些。”
岑青云原先头疼得厉害,如今闻着崔池身上凉森森甜丝丝的一股子幽香,醉魂酥骨,水波摇晃里,她竟也能沉沉地睡去。
夜半雨落江面,声如铜铃,岑青云几番被吵醒,干脆披了外袍,出了船舱。
舟子船工皆已歇下了,此时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船尾处一只模模糊糊的白影。岑青云撑着伞,默然瞧了半晌,才发现那是正在淋着雨的崔池。
他平日里总爱素色,白袍白衫,配上他那幅干净白皙的面皮,便如此刻,远远望去,竟像是一身缟素。
岑青云心下蓦地一惊,崔池虽侧着身背对着她,那周身的悲怆凄苦,倒像是在给什么人哭丧守孝一般。
江面一片漆黑,唯有岸边不时亮起些许光亮,无边夜幕里,只剩下崔池,形影相吊。
他并未撑伞,浑身都已被雨淋得透湿,他却似毫不在意般,依旧站在船舷边,森然幽怨,便如水中冤魂所化的伥鬼。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崔池如塑像般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动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团粗麻裹着的物事,死死地攥在手里。
借着月色,岑青云瞧见了那是什么。
是一枚断剑的碎片。
只有巴掌大,通体碎纹,还沾着锈迹与鲜血。
倘若此时,她能离得再近些,眼神再好些,便能瞧出,这是纯钧剑。
是她阿父亲手所铸的纯钧剑。
华捽如芙蓉,釽烂如列星,光浑如水溢,断巖如琐石,才焕如冰释。
如今宝剑残断,剑身所雕的流采含章纹饰也已朽败不堪。
故而她此时,并未认出,这便是她珍视至极的佩剑。
她却只瞧见,崔池将断剑残片紧攥在手中,剑锋虽钝,却因禁不住他这样使劲,将手掌横割出一道血口。
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很快便在崔池脚边聚起一汪深褐色的水痕。
天边惊雷乍起,飞火银线将夜幕撕裂成无数碎片,霹雳轰鸣声中,崔池扬手,将手中的断剑扔进江面。
残片坠入江水,很快便无处寻踪。
岑青云却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这痛不知从何而来,却又足以叫她痛彻心扉。
她忽得想起十五岁那年,黄沙尘中夺胡骑,夤夜林间射白虎。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风急浪大,船身猛地一晃,岑青云险些栽倒在地。待得她重新站稳,放眼望去,甲板上已无崔池的身影了。
她急急回到船舱里,却见崔池正合衣躺在榻上,睡颜恬静温柔,周身并无水渍雨痕。
她掰开崔池半握的掌心,除却交错的掌纹,并无任何被剑锋割裂的伤疤。
岑青云捂着脑袋,复又跑回甲板上,站在船尾,探着头向江面上望去。
江面一片漆黑。
是梦耶?是幻耶?
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可方才心口的那一阵痛楚仍然余韵未消,周遭雷声雨声风声水声,声声急促,声声摧心肝。
她闭上眼,却仿佛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从此,剑沉池底。
她安之若命,崔池莫之奈何。
感觉突然多了很多灵异的色彩……
其实最开始的灵感是有点像《牡丹亭》里的还魂情节,“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但也没这么简单,具体解释起来应该会是个比较复杂的逻辑命题,等最后再一起解答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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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