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人定时分,崔池合衣躺在榻上,额上浸着一层冷汗,面色似有万分痛楚。
他向来眠浅,又饱受前世惨痛纠缠,时常夜不安枕。
梦中他被困诏狱,牢房寒冻,终日无光,铁链刑具加身,他浑身上下鞭痕交错,竟连一块好肉也无。
外头传来兵戈厮杀之声,过了半晌,有人一剑砍断吊着他的绳索。
他抬起头,岑青云铠甲峥嵘,手中长剑通体染血。
她对他道:“崔子渝,别来无恙。”
梦境隐约,可他却觉得疼痛无比真实。身上的衣衫被冷汗湿透,他猛地睁开眼,口中不自觉地想要惊呼出声,却被人一把捂住。
岑青云伏在榻旁,在他耳畔道:“嘘,噤声。”
岑青云抓着袖子,替他擦了擦额上汗水,而后压着声道:“悄悄地,跟孤来。”
屋外一片漆黑,竟连月色都淡薄无光。四处寂静得连心跳呼吸都清晰可闻,崔池跟在岑青云身后,绕着田埂一路行至一处无人的枯井旁。
崔池探头朝井口望了一眼,里头有一具已经腐烂了大半的尸体,观其装束身姿,应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
岑青云从怀中掏出一截巴掌大的纸片,而后点起火折子,崔池借着火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其上的内容。
“若有异动,速来报知。”
岑青云吹灭了火折子,对崔迟道:“孤前些日子总见天上似有鸿雁盘旋,如今尚未到雁群南徙的日子,故而只以为是巧合。”
军中素来以飞鸽传书,岑青云从未见过托鸿雁传信之事,因而先前并未作此猜想。
恰巧今晚她久未成眠,四处闲逛时,却见一只孤鸿落在田埂旁,脚上似还绑了一封书信。
她见着四下无人,随手捡了根树枝扔过去,孤鸿应声倒地,她摘下书信后,便一路行至此处,却从枯井中见到了无名女尸。
岑青云皱着眉:“只怕万庾村中,早已设了埋伏。只是孤如今尚且不明,这暗处之人,到底是冲着你我来的,还是另有图谋。”
她原先怀疑过许媪身份,但连日来,她借闲逛之名,在村中打探了几番,皆未有破绽,这才放下心来。
但如今井中枯骨,赫然与他二人所识的许媪身形相仿,且观尸身腐朽的程度,绝非一两日的功夫。
万庾村多是猎户农夫,安土重迁,若是许媪骤然被杀,换做他人顶替,左邻右舍绝不会毫无察觉。
崔池道:“只怕是这万庾村背后,另有蹊跷。”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崔池与岑青云隐约瞧见似有人影闪过,故而不敢再多停留,小跑着回了屋。
侧屋的门刚关上,岑青云就听见主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而后许媪套着兜帽,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她眯着眼从门缝中瞧了半晌,对崔池道:“是练家子。”
平日她见许媪举止,许是因常年耕种劳作,故而并不似普通老妇蹒跚。今晚她却瞧出,此人定是武艺超群之人,虽不能飞檐走壁,但一定是射石饮羽的好手。
纵使是岑青云这般久经沙场之人,也不免忌惮几分。
万庾村果然有诈。
他二人如今既无兵器,又无人马,倘若万庾村的埋伏真是冲着他二人来的,莫说明日一早能否如愿离开,便是他二人的性命,也只在对方的一息之间。
岑青云在桌边坐下,瞧见崔池仍看着那封书信,问道:“你瞧它做什么?”
崔池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信纸:“这纸和墨,瞧着并不似寻常之物,我竟觉得有些眼熟。”
本朝将相官告,所用多为销金笺,五品以下用鱼子笺,如岑青云这般的王公勋贵,便多用金风笺。
这封信纸用的却是金花罗纹笺,此笺光泽润丽,因制法颇费,故早在先朝便无人再用了。
崔池将信纸放至鼻下嗅了嗅,墨中有一股极淡的苏合香,似乎在何处闻过,熟悉得很。
他正欲开口,屋外却传来许媪的脚步声,直直地往侧屋而来。岑青云连忙一把拽起崔池,将他压在榻上,一手掀起布衾将二人罩了进去。
屋门被打开,许媪似是见二人躺在榻上并无动静,只略瞧了一眼便出屋了。
崔池被岑青云拢在怀里,听得屋门关上的声音,才欲开口道:“殿下……”
岑青云伸出手,捂住他的唇:“嘘。”
直到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她才道:“她许是发现信被劫了,故意来试探我们。”
床榻窄小,先前几日,崔池念及男女大防,故而只将布衾铺在地下,将就着睡了几夜。如今他与岑青云两人挤在一起,肩抵着肩,腿挨着腿,倒叫他登时便红了脸。
好在屋内一片漆黑,岑青云也瞧不见他自耳根至脖颈红了一大片,只听得他道:“殿下,你压着我头发了……”
岑青云这才发觉崔池整个人被她锢在怀里,她后知后觉地松开胳膊,欲往后退退,却发现自己已而后背悬空,实在是退无可退。
她只好屈起胳膊,却还是无法避免地抵着崔池的胸膛,只得无奈地道:“这下可好些了?”
崔池亦往后退了退,蜷缩着身子,后背抵着墙道:“殿下往里来些罢,莫要掉下去了。”
直到岑青云往里挪了两寸,崔池才小声道:“金花罗纹笺与苏合墨,我曾见一人用过。”
他被伯父送去岳麓书院求学时,曾见四海大儒于书院论辩,彼时有一学子自应天府书院远道而来,弱冠之年,便可舌战群儒,无一败绩。
崔池想起那人奢侈靡费的吃穿用度,对岑青云道:“平原温氏宗子,温连珲。”
温连珲师从当世大儒谢东阳,十二岁中解元,十六岁中会元,若非后来因父丧丁忧误了廷试,他只怕是要连中三元。
便是连岑青云这般对经义一窍不通的武将,都知晓温连珲此人,是举世无双的宰辅之才。
但他自父丧后,便言此生永不再考,如今只四处游山历水,决不入朝为官。
崔池道:“温连珲此人,最是心高气傲,莫说笔墨纸砚,便是书箧竹篾,他一概都是堆金积玉,只要最好的。”
他说这话时,唇几乎快要贴上岑青云耳边,热气洒在岑青云耳廓,激得她心猿意马,连一个字都未听进去。
过了半晌,岑青云才轻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应道:“原来如此。”
崔池继续道:“我先前听闻,温连珲上个月去了越州,不知此事,与越州府的东平王有几分干系?”
前世岑青云死后的第二年,东平王听得世子死讯,挥师北上,不过月余便已攻破长安城门。
而东平王身边那个传闻智绝无双的谋士,便是与他暌违多年的温连珲。
温连珲流连宣越淮扬各府,羁旅江南多年,对外只道是游历,实则却是在为东平王图谋江山帝位。
崔池不便将前世之事直接对岑青云言明,故而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
万庾村地处岳州,恰在淮南山南与江南三道的接壤之处。
如今洪涝刚过,各郡府库空虚,若是在此处屯兵,便可先发制人,一举拿下山淮二道。
崔池看了岑青云半晌,却发现她只是阖着眼,似乎对东平王是否有不臣之心一事,并不十分在意。
见岑青云并无反应,他略凑得近了些,贴在她耳边,又唤道:“殿下?”
岑青云猛地睁开眼,一手环在他腰间,用力收紧,将他带进怀里,而后带着几分气恼般地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
还未趁他反应过来,岑青云便将脑袋埋在他发间,闷声道:“天色不早了,歇了罢。”
崔池愣然许久,才后知后觉般眨了眨眼睛,又侧过身子,让岑青云躺得更舒服些。
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睡罢,阿霄。”
竟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岑青云与崔池辞别许媪,动身前往枝江县。
原以为此行定会是危机四伏,谁知一路行至益阳县内,都是风平浪静。
因二人并无银钱买马,岑青云只好典当了一枚碧玉珩佩,换了现银,自东市买了两匹快马。
二人打马经过当铺时,岑青云见崔池止不住地回头望,便道:“瞧上什么宝贝了?待回头孤开了府库,不管是什么珍玩,都只任你挑。”
崔池摇摇头,道:“殿下之物,不该流落在外。日后若有机会,我自当来替殿下赎回。”
岑青云却只笑他是榆木脑袋。
自洋渠决溢后,石首县算是彻底成了一座废城,但所幸城中百姓都随郑行易前往枝江避险,唯一葬身洪流的,也只有在城中设伏的百余暗卫。
岑青云所领的千数卫府兵折损泰半,所剩的三五百人,也都赶赴枝江县与郑行易汇合。
二人快马加鞭,终于在日暮将晚时赶到枝江县。
枝江县受灾虽最重,但因郑行易与众兵卫数日来抢险救民,重整屋舍,城中情状竟比江陵还好些。
见着岑青云与崔池下马,郑行易连忙迎上来:“殿下!殿下!我在这儿呢!”
他看着灰头土脸的二人,指着崔池道:“殿下怎与清……呸,何郎君,耽搁了多日?”
岑青云顺手将马鞭砸进他怀里,“受了伤,被附近村民所救。”
她步子飞快,边走边道:“如今城中缺粮否?”
原先她从随州府处借来的粮,在江陵县拨了一批,又在石首县折损了一批。
后来郑行易虽差人去运回了百车米粮,但因被水浸湿,加之天气炎热,纵是晾晒了一日,却也只剩下不足半数。
郑行易指着主街上的各处粥棚,道:“原是不够的,但好在秦王殿下来得及时,不然这枝江县哪有今日情状。”
岑青云顿住脚步,皱眉道:“秦王?”
成徽之不是在楚州郡修坝吗?
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怎么?世子竟不感念我送粮之恩吗?”
岑青云回过身,见得成旻持着折扇,青色衣袍纤尘不染,悠哉道:“楚州诸事已了,我听闻世子在石首县遇险,特来相助。”
他的视线落在岑青云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方才笑道:“瞧世子如今模样,应是并不若传闻那般凶险,这下我便放心了。”
岑青云盯着他半晌,方道:“秦王好意,孤替枝江县百姓谢过。他日陛下面前,孤自会为秦王美言二三。”
成旻“啪”地一声合上手中折扇,瞧了一眼她身旁的崔池,复又笑道:“世子果真与旁人不同,便连身边随行副将都如此好颜色。”
岑青云见他眼神中似有几分算计,并不愿与他纠缠,只端着意味深长的笑道:“若论颜色,何人能及秦王鲜妍?”
“连日奔波,孤乏得很,秦王自便吧。”
如今枝江县中唯有县令府邸尚且完好,这几日间,众人都借住于此。郑行易素来知晓岑青云不喜喧闹,故而便将南侧最偏的一处厢房收整出,又差仆婢送了热水供岑青云洗沐。
他正欲离开时,岑青云忽得叫住他:“去把何郎唤来。”
郑行易愣了片刻,才明白这何郎便是府中的清河君,他瞧着屏风后的浴桶,扭捏道:“殿下,这可不是在王府,现下唤了郎君来,怕是……不大妥当吧?”
岑青云狠狠剜了他一眼:“让你去你就去,废话这么多作甚?对了,孤的佩剑与轩辕弓,你可差人去找过?”
她与崔池落水后,盔甲兵器四散。
若是寻常弓剑便也罢了,轩辕弓乃宣宗御赐,她的佩剑纯钧乃先父亲手所铸,只这两样,意义甚蕃。
郑行易连忙领命而去。
岑青云在屋中坐了半晌,端着茶盏,直到酽茶凉透,都未尝一口。
直到崔池敲了敲屋门,她才放下茶盏,道:“进来。”
待得崔池关上屋门,岑青云方道:“如今楚州堤坝已修,荆州诸县有成旻坐镇,想来不会再有差池。”
“孤明日动身前往越州,去探东平王底细,你若愿同行,孤不拦你。你若留下,孤也会托行易照顾你。”
花孔雀温宝玉即将出场~~~~~
感觉现在唯一的笑点都在郑行易身上,温宝玉出场之后应该就是在他身上了(温宝玉姓温名锦字连珲,宝玉是他乳名,还是他从前和崔池当室友的时候无意透露的,他素来以此为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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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青云&崔子渝&成徽之三人互相以为彼此是情敌:
岑青云:成旻好看还是我好看?
崔子渝:成旻这么好看你能不喜欢?
成徽之:岑青云你身边哪来这么多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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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会讲崔池视角,他每次看见成旻都气的牙痒痒,他觉得成旻笑得实在太贱了恨不得把他脸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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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