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兰 第1章 第 1 章

希希里斯漫长的冬季总是苍茫而单调。夜里落下的白雪一层又一层厚厚地覆盖了丘陵。夜晚和白天的界线被天空灰色的色彩模糊，但久居在希希里斯这座偏远小镇上的人们知道，当天边远远地亮起一丝鱼肚白的光时，他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按照惯例，切尔兰在清晨到院门口扫雪。今天是三年的最后一天，她扫去篱笆边堆积的雪，看见一点点新嫩的绿色靠着篱笆根从泥土中钻出。切尔兰迟钝地意识到冬季马上要过去了，在早春开花的植物，在去年夏季就在泥土里埋下了它们的种子。

切尔兰把积雪堆回去，对冬天生活在土地上的生命来说，积雪就像一层柔软的棉被起到保暖的作用。

希希里斯人没有拍遗照的传统，切尔曼也并不喜欢拍照片。只除了捡到切尔兰的第二年，环游大陆的游吟诗人途径希希里斯小镇，为了感激切尔曼一夜的收留，用当时风靡大陆的新型铜板留影机，给他们两人拍了一张留影。

猎人装束的男人坐在户外的树桩上，鹿绒围脖上的脸带着一点浅浅的笑，黑发黑眼的小女孩站在他的皮靴旁边，目光躲过镜头。

后来为了防止损坏，这张照片被切尔曼封在一枚留影石里。

这便是唯一一张了，在切尔曼病逝后第三年的冬末，这张照片被切尔兰妥帖地收在身上，带离了这间被篱笆围起来的小屋。

拖着木舟，沿着坡度向下走，看见希希里斯的界碑的时候就意味着马上要走出这个小镇了，切尔兰回头望了一眼，有些恍惚地想到，从此往后，就没有人真正的知道她来自哪里，也不会有人像她爱切尔曼那样爱她了。

过去十二年间，在夜里遥远地传来的海水暗涌的声响，现在清晰地响彻在耳边。切尔兰坐在木舟上，这片木舟看起来那么小，却能正正好能载着切尔兰在海面上平稳地行驶。她挥动木质的法杖，在前方展开一面古老的地图，暗黄的纸面上有一枚银色的星星在闪烁，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位于艾瑞亚斯大陆西侧的菲尔兰德魔法学院。

希希里斯峡湾拥有着深邃的水域，随处可见上古留存下来的冰川遗迹，两侧陡峭的悬崖直立入水，当夏季来临的时候，融化的雪水自山顶奔腾而下，砸落崖底，形成绵延千里的瀑布。

地图上的魔力引领着木舟行驶向正确的方向，很多时候切尔兰只需要静静的坐着，跟随海水漂流。而每当平静的海面下出现一闪而过的庞大黑影，切尔兰都会有些紧张地抓紧法杖，再次检查一遍施加在木舟和她身上的隐匿魔法。来到这个魔法世界十二年，她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这些与他们共处在一个地界的古老而强大的魔法生物，是妖兽，或是魔物？她从书本中知道，艾瑞亚斯大陆的居民叫它们魔法种，在艾瑞亚斯的语系中，一个充满敬畏和狂热的词语。

有风从海面的一侧吹来，带来冬末残留冰雪的冷冽气息，切尔兰扯紧了斗篷。木舟被风推进了浓郁的白色雾气中，四周恍惚间变得格外安静，空气中看不见的魔质元素，富有规律地分布在空间中，连结而成一种牢固的魔法结构。

连接希希里斯峡湾与艾瑞亚斯大陆的传送魔法阵，便隐藏在这饱和了魔力的浓雾中。

看来已经到了。

切尔兰收回地图，从木舟上站起身，她闭上眼细细体会着身处的这片雾气，探出魔力触手去捕捉结界网最末端的分支结构，然后攀向中心。令人不安的寂静中，突然响起敲击玻璃般清脆的叮咚声，一声，两声……像风吹过风铃海，结界破碎了。

切尔兰慢慢地睁眼，下一秒，从已经淡去的雾中去看那条木舟，发现木舟连同独自站在木舟上的少女一起消失了。海底的深处传来悠远的长鸣，一眨眼间，那片雾又慢慢浓郁起来。

晕眩消弭之间，嘈杂的人声逐渐清晰地充斥进耳朵。

“诶怎么站在路中间啊让让，让让。”

被一把推到一边，切尔兰站稳趔趄的身子，抬起眼观察周围的环境。牵着长相奇怪的平角绵羊的牲口贩子，打着响鼻的长毛纽曼马，关在笼子里吵吵嚷嚷一身嫩黄色茸毛的小矮脚鸭……切尔兰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召唤出地图。

银色星星闪烁的位置离她很近，这里是临近菲尔兰德城的自然村落。今天正巧是赶集的日子，村民们带着最近采摘的水果蔬菜，或是家里牲口新产下的幼崽聚集在一起，买卖或者交换。有带着头巾身材矮胖的女人兜售清早新鲜出炉的面包。

距离也不远，走过去应该用不了几天。

切尔曼算了算魔法学院的开学时间，轻舒了一口气，压低帽檐从暗处走出去，准备穿过这个临时的集市走到村外的山野小道上去，沿着向下蜿蜒的溪流走到盆地中央的菲尔兰德主城。

走过一辆辆拉货的马车，躲开炼金术士咕噜咕噜冒泡的坩埚，切尔兰方向明确地朝集市的出口走去。她的余光中，套着深色长袍的炼金术士正往他那半人高的坩埚里加入一把灰蓝色的晒干的魔法药材，边搅拌边大声吆喝着：“治疗马腿痛风，拉肚子，恶食疫！”

那种灰蓝色的药材有点眼熟，切尔兰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喵。”被风送进耳朵的猫叫声让切尔兰的脚步顿了一下。

将木桶倒放过来垫在屁股下坐着的长耳猫贩子占据了集市门口的摊位，他皮肤干燥粗糙得像老树皮的侧脸微微扬起来，就跟切尔兰藏在帽檐下阴影中的双眼对上了视线。

猫贩子浅灰色的眼睛狡黠地眯起来，他把布满裂口的手掌在裤腿上摩擦了一下，站起身朝切尔兰招呼：“嘿，魔法使，不来看看长耳猫吗。”

“它可是纯正的莱茵血统，祖上生活在北精灵域的日不落森林，跟莱茵豹是近亲。”猫贩子捏着它的后颈皮把那只黑乎乎的小猫崽从笼子里拎出来，在半空中摆弄它，向切尔兰展现这只“纯种莱茵猫”修长的四肢，柔韧的尾巴，以及标志性的长三角形耳朵。

“你看它绿色的眼睛，是标准的精灵眼，多漂亮！”

“喵。”猫咪的鼻尖不舒服地皱起来，发出不满的声音，朝猫贩子亮出爪子。

男人不太熟练的躲避动作让他难以免遭尖利猫爪的攻击，但他老道的从商经验让他立马就摆出了一副理应如此的神情：“脾气不好，纯种的东西都这样。”

切尔兰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她在突然之间感受到了周围魔质元素格外不安的躁动，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炸响在身后。

在爆炸波产生的高热气流迫击到眼前的时候，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头法杖已经被切尔兰稳稳地握在掌中，霎时间，磅礴的元素之力将爆炸波动包裹，吞噬，消弭。

烟尘散去，之前匆匆掠过一眼的炼金术士灰头土脸地瘫坐在坩埚的焦黑碎片中间，看来他就是刚刚这起爆炸的罪归祸手，他正微微抬起头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向切尔兰的方向，看着她被气流掀翻帽子露出的那张干净年轻的脸，看着她手里像是一根烂木头一样的法杖，似乎被炸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半响才愣愣地吐出一句：“全、全元素魔法使，居然是全元素魔法使！”

切尔兰把兜帽勾回脑袋上，抿了抿嘴。

拿着法杖的切尔兰太显眼了，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冲迷糊了脑袋，渐渐回过神来的村民们隐隐有围拢过来的趋势。动物们发出的声响成一片，纽曼马原地踏步转起了圈，矮脚鸭们大叫着挤成一团，胆小的平角绵羊已经跳出围栏钻进灌木丛里，但没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去见一个稀奇的全元素魔法使显然比这些事更要紧。

魔质元素又跃动起来，但是除了切尔兰，这里没有人能捕捉它们的节奏。空气像水波一样漾起波澜，一晃眼，刚刚还站在那里的阻止了一场大爆炸的魔法使已经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人哪去了？”

“不知道啊，一眨眼就消失了。”

猫贩子向下一看，手上的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这时候轮到炼金术士受到关注了。

“戈金，你又炸了一口锅。”

“这太危险了，今天可是在集市上！”

“白夫人不该放你自己一个人出来。”

有小孩逮着机会大笑：“戈金是个大笨蛋！”

村民们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戈金的表情凄惨羞愧地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两滴泪来。他抹了把脸，掌心里黏糊糊的，翻过来一看发现都黑了。

他露出犯了错的小狗似的可怜的表情：“瑞吉伯父，千万不要告诉师傅。”

“她不知道都难。”瑞吉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用手掌扫扫他肩上的灰尘，脸上的笑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最后戈金把炸得到处都是的药液和碎片收拾干净，挨个给村民们道歉之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跟师傅一起居住的塔。

这是一座建在斜坡的密林边的高塔，从外边抬头望去似乎没有多高，但戈金从没有想上过塔顶，有种神秘的力量让他从没产生过那种念头。村里没人能说出这座塔存在了多久，以及白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居住在里面的。

跟趴在门檐上的藤曼打了声招呼，戈金探头探脑地推开门钻进去，再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刚想松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一道清丽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戈金？今天收获如何。”

戈金浑身一激灵，他进来前特别注意观察了一楼明明没有人。他的脑袋顿时耷拉下来，他转过身，小声地说：“报告师傅，今天的收获是……灰蓝鹅毛草和蓝鸡毛草的区别是蓝鸡毛草加到沸腾的水里会引起爆炸。”

“不全对。”戈金那位被称为白夫人的师傅，正慢慢地从螺旋木梯上走下来，她一头蓬松卷曲的白色头发轻轻的在身后扬起，她眨了眨那双无法令人移开目光的美丽的淡蓝色眼睛。

“灰蓝鹅毛草和蓝鸡毛草同属于鹅毛草科，但前者单体引起的爆炸波动微小，可以一次大量加入，而后者只能分次少量加入。”

看样子是早就知道了。

戈金彻底趴菜了，他靠墙站好，一副认罚认罪的样子。

“你知道这次爆炸的配方，是试验两百次中效果最好的，其中有些药材只剩独一份了吧？”白绵有些严厉地竖起眉毛，“而且这可不是在塔里随便你炸，集市上都是村民多危险？”

“我错了师傅。”戈金抽抽鼻涕，“我下午就去山里采药，然后去帮瑞吉伯父他们放羊。”

“嗯……这次不需要你干那些。”白绵示意他看向挂在架子上的那只药箱：“东西我都帮你收好了，你马上出发还能追得上她。”

“师傅！”戈金这时真的要哭了：“你要我去哪，我被逐出师门了么？”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绵白让他去追谁。

绵白叹了口气，她走到桌边，椅子自动拉开了一点距离让她坐上去：“我今天早上拆开一封信，你猜猜内容是什么？菲尔兰德魔法学院的开学时间提前了，开学典礼的时间是在上个月。”

“太过分了，这笨鸟居然过了一个月才送信过来！”

“嘎——！”站在窗沿上负责送信的白鸦不满地冲他大叫。

“信三个月前我就收到了。”

戈金不说话了。

白绵轻叹一声，她抬手，一个精巧的白瓷杯就飘到她指尖边上，里面是温度适口，香气浓郁的茶汤：“我还以为又是谁发来的聚会邀请就没有太在意，虽然说既然已经错过了开学典礼什么时候去都无所谓，但是……”

白绵喝了一口茶，满意地眯起眼睛，在戈金眼巴巴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把话说下去：“今天那个全元素魔法使，她也会是今年菲尔兰德魔法学院的新生，你追上去让她带着你。”

“师傅，我可以自己去。”

“有个朋友拜托我照顾她，我想让你去给她帮帮忙，”绵白放下杯子，看着戈金幽幽地说：“但是这好像是给那小家伙添麻烦。”

戈金也坐到了桌子边，但是他当然只能自己拉开椅子：“师傅……你说的是今早那位全元素魔法使么，她怎么还会是魔法学院的新生，难道菲尔兰德魔法学院的新生的水平就已经那么高了。”

“当然不是，她是特别的。”杯中倒映着绵白半敛着眸子的神情，戈金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咔哒——”

木窗的搭扣被吹开，风带进来泥土的气息，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密密麻麻缝满了天空。白绵抬起眼睛望向窗外半响，朝戈金说道：“算了，这场雨要下很久，晚点再出发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