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冬 第4章 县城交货

姜滢洗漱之后，因为怕出去倒水会见到贺连章，她索性便没有再出去，直接就上床歇息了。

一夜好梦。

姜滢推开门，迎面便是一阵凉意，她简单洗漱之后，便去周大爷家接驴车。她看了一眼墙角的东西，好在她足够机智，昨天就把今天要交的货物从隔壁房间搬了过来。

天边沉浸在一片深邃的蓝紫色之中，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格外清晰，路旁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天地间仿佛本该如此安宁。凌晨的凉风让姜滢打了个哆嗦，月光如水，她坐在驴车上，毛驴脖颈上挂着个铃铛，一路上铃铃作响。

她把驴车放在门口，把绳牵好，把渔货从房间中搬出，放在驴车上。她转身刚准备回去，不料隔壁的房门从里面打开，姜滢微抬眼睑，意外撞入一道视线之中，他朝姜滢笑了笑，仿佛昨日的冷战不复存在。趁着夜色深沉，她悄悄移开视线，心中腹诽道，怎么他今日还像大黄一般黏上来？

“阿滢怕我劳累，不喊我帮你，好在我知道醒来。”清冽的声音被微风轻送到姜滢的耳畔，贺连章走到她的旁边，自然而然又带着一些强硬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温柔与坚定：“阿滢，女子闺阁我不便进去。”

“让我帮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她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面前的男人眉目疏朗，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姜滢见状便不再多说，侧过身进去重新拿一些渔货。贺连章瞄了她一眼，两人沉默但又有默契地搬运着货物。

“滢丫头，这么早啊？”李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婶子，我快装完了。”

“不急，现在天还早着呢。”李婶家养了几只鸡鸭，这时她正去给它们喂食。

搬完东西之后，姜滢就坐在驴车上等李婶，贺连章看了她一眼，从厨房拿出一些吃食和水囊递给姜滢。

姜滢有些错愕，她去县城都是出发前先喝饱水，在县城交货之后才买一个粗粮饼凑合着吃。

“里面是我昨晚烙的粗面鱼饼，你吃的时候慢慢吃，可能会有些噎，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见姜滢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而李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贺连章直接把东西塞在她怀里，“去吧。”

“滢丫头，你可坐稳了。”

姜滢的思绪被拉回现实，随着驴车缓缓启动，她回头望了贺连章一眼，只见贺连章身姿挺拔，如青竹般静静地伫立在木篱前，大黄耷拉着耳朵，蜷缩在他脚边。夜风拂过，一阵低沉而克制的咳嗽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响起。

姜滢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蜷缩了一下，她转过头，轻声说：“婶子，我来吧。”

李婶见毛驴走得慢，便晃了晃吊着胡萝卜的木棒，“阿滢，你爹死前便让我多照顾你点，他说他想再多留你几年，便没着急为你相看，不料害了你，让你在这孤零零一人。”

“阿连人长得好，眼里有活，昨日还半死不活的，今日便开始抢着干活，唯一不好的便是他不知来路。”

姜滢低头看着怀里的吃食，脑子就像中邪一般，不断回放着贺连章站在她跟前的那一幕，眼神中满是真挚。

他说，我会喂大黄，会按时喝药，会和大黄在家等你。

此前，姜滢接触最多的同龄人便是李平安和李春梅，李春梅今年春天出嫁了，嫁去隔壁连沟村。李大哥比她大5岁，可李大哥也不曾这么对她，他只会这般对秀荷姐，秀荷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们八月便要成婚了。

姜滢又想起爹奄奄一息之际，拉着她的手说：“阿滢，我没为你好好谋划，反而带着你躲在连海。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我想你娘大抵也不愿再回去的。女子一世已是艰难，你要记住，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想来李婶也是为她着想，毕竟家中两个孩子都各有归宿，而姜滢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李婶虽然有时爱占便宜，但是她心地是好的。

姜滢接过李婶手里的木棒还有鞭绳，柔声又带着点逆反说：“李婶，我巴不得他快点恢复记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周大夫说他伤口刀刀致命，活下来全凭命大，我还欠着许多药钱呢。”

说罢，姜滢打开布包，撕了一块饼皮嚼了起来。

还挺好吃的。

她把饼递给李婶，李婶摇摇头，“你吃吧，我吃过了。”

“如果我能去深海潜到落鱼子，周大夫便会免我药钱！”当姜滢知道姜爹患病时，周大夫下的判词是药石无救。但她不死心，跪求周大夫为他续命，用什么名贵药材都可以，但是再好的药材也救不了姜爹残破的身子。半个月后，姜爹便去世了。

“落鱼子可不好找，你得去远海呢，那多危险啊，你可不许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你爹交代。”李婶厉声道，“周大夫这不是为难你嘛，亏你有些好货色都紧着周大夫。”

“李婶，你若知道我欠了多少药钱，你便不觉得这是为难了。”李婶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晃悠间，天色已然大亮。

远处，宁安县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青石砖砌成的高大城墙，城门上悬挂着木制的牌匾，上面镌刻着“宁安县”三个大字，挥斥方遒。

姜滢她们来得并不算早，前面已经有不少人在城门处等待接受入城盘查了。两人轻车熟路进入宁安县后，商贩的叫卖声、顾客的还价声交织在一起，俨然一副颇有生气的县城光景，宁安县虽然不怎么繁荣，但也算是周边几个渔村的一个集散地。姜滢带着李婶慢慢拐进里面的小巷子，去到李平安干活的袁氏杂货铺。

李平安正在巷子里搬货，见到姜滢二人之后，朝两人走来，他扯下挂在脖子上的粗布，擦了擦自己的汗，笑着说：“妹子，娘，你们今日怎么来了？”

“滢丫头说交货，我看你也多日没回村了，便想着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东西。”说罢，李婶拍了拍手边的一个布袋，示意他搬下来，李平安连忙把布袋搬下来。

“李大哥。”姜滢也多日未见到李平安，朝他笑了笑。

“妹子，多谢今日你带我娘来县城，近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李平安挠了挠头，大大咧咧地说。

“哪里话，有婶子陪我上路，我才安心呢。”

“妹子，我给你送点小零嘴，掌柜现在不在，他不知道。”李平安见状准备往里面走，姜滢连忙喊住他，“这倒不用了，李大哥和我客气什么？”

她朝李平安招了招手，低声问：“李大哥，不知县城最近可有些奇怪？比如说在找什么人之类的？”

李平安见她神色紧张，有些疑惑地问：“这个倒不曾见到，妹子，这是怎么了？”

“真的没有？譬如巡例之人变多？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李大哥，你再认真回想一下？”

李平安认真回想了几息，“真的没有，近日很是太平。”

姜滢低头抿了抿唇，李大哥平日都待在县城，连他都不曾见到可疑之人，想必他虽服饰贵重，但也说不好只是空壳一枚，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现在还没找到这里。

“多谢李大哥，还望李大哥帮我多留意些。”姜滢朝他抱拳，轻盈地跃上驴车，“婶子，李大哥，我先去交货了。婶子，我等下便来接你。”

李平安和李婶站在后门前，看着少女驾着驴车缓缓行进，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她那轻盈跃动的发梢上，驴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夹杂着铃铛声，自在又闲适。

姜滢驾着驴车轻车熟路地拐到县城的另一边，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回味大酒楼，她松了一口气，带着驴车从偏巷穿了进去，停在酒楼的后门。

“伙计，我要找你们孙掌柜。姜远盛的货都在这了，您可以先查收一下。”姜滢朝门口的搬货伙计高喊一声。

“没看见人正忙着呢，一边等着吧。”那个伙计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

后门也有不少人在交货，现在又没人点她的货，她不好霸占地方，只好将驴车停得远一点。人人都有难处，她等着便是，只是往日约定的时间都快过去了，搬货的伙计都开始交接了，孙掌柜也没出来。

莫非是孙掌柜出了什么事？

姜滢见门口没什么人，便将驴车赶到门口附近，她跳下驴车，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货物，快步走向那个扫着地的伙计，姜滢见过他，轻声问道：“六子，孙掌柜今日是没在酒楼吗？”

“孙掌柜忙着呢，今日恐怕没时间见你。”他与姜滢还算熟络，但此刻看了他一眼，便低头继续扫地。

“孙掌柜一向守时，想来是他今日太忙，那姜滢今日便不多做打扰，但他为何不派人清点我的货物？”

“姜小娘子，我不妨与你直说吧。”语音未落，只见孙小掌柜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滢，“姜小娘子，酒楼现在找了稳定的供货商，你这些散货，今日就不收了。”

姜滢仰头看着站在石阶上的孙息，“怎么如此突然？你们先前明明许诺家父……”

“蒋家量大货好，货多还便宜。虽说姜小娘子的货向来不错，但这利字当头，情谊也得靠边站。”

“现在酒楼由我接手，不是那个满口仁义买卖的大掌柜，况且姜远盛死了这么久，死人的情谊活人何须再计较？”孙息蔑笑道，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奸诈地挑了挑眉。

只听“啪”的一声，孙息收好折扇，往下走了两阶，用扇骨轻佻地挑起姜滢的下巴，“长得倒还算标致，就是有些黑，但是晚上熄了灯，谁又分得清美丑呢？”

姜滢闻言立马皱眉，退后半步，避开他的扇骨。百闻不如一见，这孙息比她想象中还要无耻。姜滢见他那猥琐样，只觉胃里一股恶心往上涌，她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但她不行，她还没交货。

“不若你从了我？当我孙息的第八房小妾？还不用你出海辛苦打渔，养一养想来是可以白回来。”

“孙息，你在干什么？”孙掌柜低沉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姜滢循声看去，只见孙齐从马车上下来，他脸色有些发青，似乎被孙息的荒诞言论气到了。

“哟，兄长生病，不在家好好休息，跑来这英雄救美啊？”孙息嗤笑一声，“也得看人家领不领情。”他朝姜滢挑了挑眉，便带着人走进酒楼。

“滢丫头，我代他向你道歉，他言辞荒谬，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孙齐看了姜滢一眼，长叹一声。

姜滢知道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之处，但她人微言轻，也只能顺着话头，她垂眸，嘴角勉强扯起一抹微笑，“孙伯伯，阿滢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微妙的恳求：“孙伯伯，求您看在我亡父的份上，将这批货收了，此后姜滢不会再以此胁逼，也算给我一段喘息的日子。”

“滢丫头，此事实在为难。”孙齐也不欲与姜滢多讲实情，他如今因为经营不善，被孙息去父亲那里上眼药，他如今已经失去酒楼的经营大权。

但他看着眼前的姜滢，又想起姜远盛，如果不是姜远盛的一身武功，他早就死了。他已自顾不暇，罢了罢了，孙齐沉声道：“那就算我对远盛兄遗孤最后的照顾吧。”说罢，他示意六子点货，“六子，点一下这批货。”

她轻轻垂下眼帘，对他行了一个礼，沉声道：“多谢孙伯伯，祝孙伯伯身体康健，更祝回味大酒楼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交接完货物，两方结清货款，姜滢将拿到的钱藏好之后，便带着驴车离开。等毛驴走出偏巷后，她察觉似乎有人跟在后面，她朝后面瞥了一眼。

只见孙齐的小厮跑了过来，低声说：“姜小娘子，这是老爷让我给你的，他说让你务必收下。”说罢他将小布包扔在驴车，自己拔腿往回跑，边跑边说：“你若不拿，我会被扣工钱。”

姜滢看着小厮的背影，把布包拿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五两碎银。

她刚刚的那批货，才一两不到。

她体谅孙掌柜的不易，孙掌柜也体恤她丧父的窘迫，彼此都没错。姜爹为她筹划过了，可是人事易变，他已经做得够好了，姜滢此时生活困窘，她也不多做推辞。

人有难处，认了便是，人生漫长，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