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所里,博尔济吉特氏满眼通红,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哀伤:“皇阿玛,你为什么不看看十二阿哥。为了编撰《御制满蒙文鉴》,他明明身子都不好,还要熬着夜,就为了您的一句‘眉目不清数处’,他挑着灯每日每夜都在修改,就为了您的一句‘费心’他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博尔济吉特氏丝毫没有往日的跋扈,只是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的人的女子,“您没有心,您没有心。”
她最爱的人,那个总是云淡风轻说着没事的人,就因为被冤枉,就因为太后的期望,将自己的一辈子葬送在这没有亲情的紫禁城里。
乾隆帝道:“放肆,你可知道你在同谁说话?”接着,看着浑身缟素的博尔济吉特氏,无奈地道:“念你刚失夫君,朕不与你多做计较。”说罢转身就要离去,只听背后传来博尔济吉特氏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他也是您的儿子,他只想成为一个好儿子。”
乾隆帝的脚步顿了顿,闭了闭眼,接着往前走。
养心殿里,王常贵端了参汤进来,却发现乾隆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看着手里的字帖发呆。
王常贵将参汤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字帖。那是乾隆帝寿辰的时候,十二阿哥亲手书写贺寿的,字体虽稚幼,却是一个孩童最诚挚的祝福。
“皇上。”王常贵轻声道:“您别太伤心。”
“王常贵。”乾隆帝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朕怎么想不起来呢,永璂小时候的事情。”
父子之情淡薄,皇上毕竟有十几个儿子,这也是无可奈何。
“奴才倒记得十二阿哥小的时候十分孝顺,还给皇上献过一个寿桃呢。”王常贵弓着身道。
“是嘛。”乾隆帝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朕老了,老了。”
王常贵刚想再劝,就看到乾隆帝眼眶发红,王常贵不敢再抬头看,就听到外头小内侍报:“定西将军有军报承上。”
养心殿一阵沉默,之后是乾隆帝冷静的声音:“传。”
王常贵弓着身忙要出去,皇上仿佛立刻就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如果不是他忽然间看到参汤旁一滴两滴的泪渍的话,他还以为皇上真的对十二阿哥的薨世没有任何忧伤。
“王常贵。”乾隆帝的声音在后头响起,王常贵忙转身恭候,就听到乾隆帝道:“十二阿哥就以宗室公例治丧,你传旨下去办吧。”
王常贵一愣,皇上这是没有给十二阿哥留半点情面啊。
王常贵边想着边忙应了,转身就要出去,就听到乾隆帝的略带疲倦的声音:“一会朕去寿康宫瞧瞧太后。”
寿康宫,太后正在整理十二阿哥留下来的东西。
“这毛笔。”太后倚在榻上,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十二阿哥瞧着十五阿哥也有,便吵着也要。哀家就觉着他是读书的这块料,你瞧瞧,现在都编撰书了。”
张太监满眼通红,哽咽着劝道:“太后娘娘,十二阿哥一向孝顺,您不要太伤心,他九泉之下也会难过的。”
“不伤心。”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伤心是假的,十二阿哥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刚刚没了额娘,躲在哀家怀里瑟瑟发抖,夜夜做着噩梦。”
泪水沿着眼角滑了下来,悲伤从身体里慢慢慢慢地爆发出来:“哀家为什么让他去争那个位置,哀家其实只想要他平平安安的,只要他好好的,哀家,哀家就不再逼他,他怎么就撇下哀家去了呢……”
张太监陪着掉眼泪:“太后娘娘,您可得保重啊,十二阿哥这般孝顺,定然舍不得您流眼泪。”
乾隆帝静静地站在寿康宫门口,看到的就是太后一副哀恸的模样。
刘姑姑先看到了乾隆帝,忙跪下去,张太监也忙擦了擦眼泪,跪了下去,太后淡漠地看了一眼乾隆帝,道:“怎么,皇上日理万机,来看看我这个老妪是不是还活着吗?”
乾隆帝上前,看着眼前铺开的十二阿哥小时候玩的事物,“这就是皇额娘想要的吗?”
太后冷笑:“皇上这是在说什么话?不就是你冤枉的十二阿哥,让他愤恨离世的吗?”
太后看向乾隆帝:“怎么,皇上还想赖在哀家身上不成?”
“十五阿哥和永贵人的孩子。”乾隆帝道:“是怎么回事,太后自己知道,朕不想再追究了。”
太后的眼泪凝结在眼眶里,怔怔地看向乾隆帝,乾隆帝接着道:“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额娘了。”
皇上的仪驾走后,刘姑姑将十二阿哥小时候的事物一一收好,放在箱子里,太后抽着水烟袋,咳了几声,“你先放放吧。”
刘姑姑起身应诺,让小宫女接着来收拾,自己则上前去接过水烟袋。
“你们都在怪哀家无情,是不是。”太后吁了一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以前是熹贵妃的时候,哀家谋划着皇帝登上皇位,现在是太后了,就谋划着十二阿哥登上皇位。”
刘姑姑沉默不语,半晌道:“十二阿哥一向仁孝。”
“十二阿哥小时候是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太后想起了往事,仿佛那个小阿哥摇摇晃晃地在自己跟前学走路还是昨天的事情:“大了,因为他额娘的事情,被他老子压制得一点活泼心性都没有,哀家看不过眼。”说着,太后轻咳了几声:“皇上说哀家偏心,皇上又何尝不偏心呢。放着中宫所出的孩儿不要,将个内务府汉军旗包衣生出来的儿子搂在怀里。”
“哀家就是讨厌魏氏那副模样,就像是……”就像是富察氏再生一样。
太后絮絮叨叨念叨了一阵子,慢慢睡着了。
刘姑姑起身将香点了,小宫女上前道:“姑姑,都收拾好了。”
刘姑姑颔首,看了一眼一箱子满满的物件,似乎也想起了十二阿哥那会子还在寿康宫时候的场景。
那是个好孩子啊,小时候虽然跋扈,可是心地到底不坏,可惜了,生在了皇家,成为了皇家斗争的牺牲品。
“放回西梢间吧。”刘姑姑叹口气:“太后这几日若还想再看看,就再搬出来也便宜。”
小宫女应了,找了几个小内侍一起将东西搬了出去。
十二阿哥的丧事,随着漫天飞舞的纸钱,结束了。博尔济吉特氏守着十二阿哥的棺椁不说话,呆呆地坐在那里。
太后听闻十二阿哥薨世,病得更重了些,没能起的了床送这个最心爱的小孙子最后一程。十二阿哥膝下没有孩子,只有博尔济吉特氏带着原先伺候十二阿哥的人,将金棺送到了静安庄。
爱兰珠倚在门边,听着外头凄厉的哭喊声。吉兰上前道:“主子,回来吧,外头凉。”
爱兰珠仍还记得当初她第一次见到十二阿哥时候的模样,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郎,终究还是逃不过皇家的算计。
“那玉佩真是十二阿哥的?”吉兰又问道。
爱兰珠看了一眼外头黑压压的天空:“那玉佩原是有一对,生辰那天,十二阿哥看着喜欢,太后赏赐了一个。”
也就是说……
“那十二阿哥为什么要认下呢?”吉兰有些疑惑。
“这……也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吧。”爱兰珠看着一滴两滴落下的雨,秋天到了,天也更凉了。
“十二阿哥素来有疾。”周太医道:“又积劳成疾,劳累过度,这才……”
“阿哥有疾,为何不来禀报?”乾隆帝怒道。
“太医院但凡有诊治,都有上奏。”周太医忙道:“可,可能,万岁爷日理万机,没……”
乾隆帝立刻弄了个明白,原来连底下人都知道十二阿哥不受自己待见,十二阿哥报病的消息从来没有传递到自己耳朵里。
踩低捧高,宫中人心大抵如此。
十二阿哥心性原就高,又因为自己常去探望永琰,心中更是不忿,多年来的委屈才会一下子迸发出来。
原本是他做下的事,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所以才,才替皇太后认下。
永璂说得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何当好一个阿玛,也从来没有认真看清楚过这个儿子。
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好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