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看着站在阴暗角落里的儿子,不知不觉,永璂已经这么大了。
“你有什么可说的?”乾隆帝沉声问道。
“视朝已备仪,弄璋重协庆。”永璂有些自嘲:“阿玛,您还记得吗,当初我出生的时候,您是何等欢欣?”
视朝已备仪,弄璋重协庆。
那时候,他去畅春园给太后请安,游幸昆明湖时听到中宫诞育的好消息,恰逢丰收之际,国泰民安,他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兴之余便写下了这首诗。
乾隆帝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儿子,他已经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年,反而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他为他取名为“璂”,那是因为天子皮弁饰十二璂,他曾经也对他寄予了厚望。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大概是辉发那拉氏剪发开始吧。
他看到这个酷似辉发那拉氏的儿子,就回想起当初辉发那拉氏撕心裂肺地质问:“不就是因为富察氏吗?不是皇上您亲手杀了她吗?为什么要怪在我的身上?”
他像是被狠狠打了一个巴掌,所有的伤疤都被辉发那拉氏揭开,他原不想这般绝情,收了她的册宝只是为了让她好好反省,没想到辉发那拉氏这般刚烈,几个月候便绝食自尽而亡。
而永璂也被送去了寿康宫,由皇太后抚养,从此以后,父子俩渐行渐远。
“你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乾隆帝沉声问道。
永璂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上首的乾隆帝:“儿臣想要知道,皇阿玛喜欢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乾隆帝冷笑:“你这是唬小孩儿,还是骗自己?”
“皇阿玛真心喜欢过皇额娘吗?”永璂忽然问道:“儿臣见过皇额娘在冰冷的晚上,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看着窗外头的月亮,手里是给皇阿玛做的荷包。”
乾隆帝想起永璂小的时候,不由痛心疾首:“你还敢提你额娘,你小的时候如何听话懂事,仁孝乖顺,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怎么变成这副模样?”永璂自嘲地笑了笑:“那要问问皇阿玛了。儿臣那个时候是不是很乖巧?因为皇额娘说,只有永璂乖巧,皇阿玛才会喜欢永璂。我照做了,所以皇阿玛那时候很喜欢永璂。”
永璂说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光照在他与辉发那拉氏酷肖的脸上:“可是皇阿玛,你为什么不能喜欢皇额娘呢?”
“我总是在想这个问题,皇额娘这般好,长得好看,又贤惠,说话温柔,我没有见过孝贤皇后,可是我总是在想,皇额娘到底哪里输给了那个女人。”
乾隆帝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执着的少年,丧母之后,这个儿子忽然跋扈又暴躁起来,但是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他不愿意看到这个儿子,他自认为给他丰衣足食,富贵滔天的生活也就够了,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儿子,对于父爱有多么渴求。
乾隆帝沉默下来,永璂接着道:“皇阿玛,后来我娶了博尔济吉特氏,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一生一世双人,是这个意思。”
永璂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是释然也是无奈:“我只是替皇额娘不值。”
乾隆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病了,永璂,你该让太医好好给你看看。”
“是啊,儿臣病了。”永璂看向乾隆帝,眼睛里满是不舍,“其实我从来都不想,去那个位置,可是皇额娘也好,皇祖母也好,博尔济吉特氏也罢,都希望我去。没有办法,她们是世界上唯一喜欢我的人了呀。”
那个孤单的小小的,在阿哥所里,代替着额娘企盼阿玛来看看自己的少年,终是没能如愿。
他曾经霸道,曾经要强,他讨厌永琰,他和永琰同时向太医院报病,皇阿玛一连去了几次阿哥所,都只看望永琰,明明他就在邻近的宫殿里,皇阿玛却从来不肯,不肯看自己一眼。
他讨厌怀孕的妃嫔,讨厌皇阿玛抱着新生儿那样欢欣的表情,曾经,他的诞生也给皇阿玛带来了欢欣。
说到底,他只是想要一个阿玛而已。
“永璂。”乾隆帝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统治了王朝几十年的帝王,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突然没有了办法。
看着不知所措的乾隆帝,永璂忽然笑了出来,原来阿玛也从未想过如何当自己的阿玛。
这样也好。
永璂笑着笑着,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眼泪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这样也好。
他昏倒前这样想着。
下辈子,他和阿玛就不要成为父子了。
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到地面上。
再也不要成为父子了。
贝勒永璂,高宗第十二子。乾隆四十一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