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冯大老爷带着陈衡以及一个俊俏的青衣少年出来了。
李三爷原以为那青衣少年是冯府的哪位少爷,一声清冷且熟悉的“三叔”传来,给李三爷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现那青衣少年竟是陈乔扮的!
李三爷忙看向陈衡,见陈衡揉揉额角一副无奈的样子,又转头看向冯大老爷,冯大老爷有些失笑地解释道:
“三弟不必惊慌,乔…哥儿年纪小,跟着一同去不妨事,杭大人不是拘泥古板之人,况且乔哥儿只是去求答疑解惑的,杭大人不会计较。”
冯大老爷提到的杭大人,便是当朝的二品大员礼部尚书杭梁。
杭梁此人四十有六,听说其性情与长相十分相似,色正芒寒。酷爱写书,一生著作无数,曾任贡院太院令一职,是陈之海大考时的座师,陈之海在贡院学习三年,拜读过不少杭大人的著作,每逢杭大人得空便前去请教,两人渐渐有了师徒之谊。
后来陈之海在大考中占据榜上第九,杭大人那是相当满意的,大考不比新科试,白蜡明经、暴腮龙门的大有人在。
陈之海那一届的榜首可是朱相家的长孙朱维庸,能考进榜上前十的都是人中龙凤。
陈之海最是敬重这位老师,即使领职外放后,也一直和座师杭大人有书信来往。
去年杭大人寿辰时,陈之海托人送来了两方摽有梅墨,被杭大人视为心头至宝,一直未舍得使用。
此次陈衡进京,陈之海千叮万嘱一定要儿子带上他精挑细选的四色礼,抵京后挑个吉日亲自上门拜访座师杭大人,一来是替自己转达敬意,二来也是希望陈衡能得到杭大人的指点。
若能有幸得到杭大人的指点,至少学业上免走三年弯路。
这边李三爷携了陈乔姐弟,辞别了冯大老爷,便迎着渐渐高升的朝阳,驶往杭府。
接待李三爷一行人的是杭大人的独子杭修,现任礼部侍郎,不同于父亲的不苟言笑,杭修十分的幽默亲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儿官宦子弟的傲气。
时下,皇上御赐的宝物中,有些个没有加盖玺印的或是十分笨重的可以典当,这是先皇在时就有的规矩。
杭大人一生清廉,但著书买墨总是需要不少银钱,陈之海便介绍了李三爷给杭府,李家做的是当铺生意,因怕走漏了风声遭人误解,来来回回估价典当都是李三爷亲自跑。
时日久了,李三爷偶尔也为杭府办些别的事,故而李三爷和杭修十分相熟,两人一见面就称兄道弟,相携着一同前往花厅。陈乔姐弟也跟着一并来到花厅。
杭府的花厅里尽是些半旧的家具,唯有上首高脚方案上的一盆馥郁明媚的水仙最是突兀。
此水仙名为金盏银台,花类其名,白瓣似台,黄蕊为盏,白黄与宽叶交错间宛如绿裙青带的仙子,亭亭玉立于盆盏之上,在略显寒酸的花厅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听闻杭大人除了著书以外,最是喜爱花草,看来果真如此。
见状,陈乔低声吩咐了陈樟几句,陈樟领命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花厅。
不多时,下人打帘,花厅里便进来了一位约莫知命之年的长者。
其人身量不高,一身灰色常服,面色古铜,双目炯炯有神,只是眉间刻着一笔深厚的八字纹,一看便知是常年皱眉所致。
见到来人,李三爷、陈乔姐弟立刻起身正立,垂目敛容。
来人正是现任礼部尚书、陈之海的座师杭梁大人。
杭大人一边朝里走,一边示意诸位不必多礼且随意落座,陈乔趁着起身落座的工夫迅速扫了一眼这位当朝的二品大员。
礼部尚书号称下一任储相,可杭大人身上却并无一丝奢华,朴素的如邻家老翁,不,应该更像私塾先生才对。
殊不知,杭大人在仔细打量着李三爷身边的两位小少年。
大的这个面如好女,耳有环痕,想来应是女娃,小的这个……杭大人左看右看只觉得十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正当杭大人习惯性地拧起眉头苦想时,李三爷适时拱手道:
“杭大人安好,这两个小子是信州陈家的儿郎,其父陈之海,大的名陈乔,小的名陈衡。你二人快快见过杭大人。”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陈乔姐弟说的。
陈乔姐弟起身,上前两步,规规矩矩地跪地叩首,朝杭大人行了大礼。
杭大人见两人举止端正、面容沉着,忍不住带了一丝笑意道:“快起来,都多大了?可读书了?”
陈乔姐弟一一回答了。
听到陈乔说来到京城尚未进学堂,杭大人想了想道:“杭氏族学在京城也算数得着的,待你二人安顿好,便进杭氏族学念书吧!”
陈乔姐弟闻言俱是一愣,陈乔立刻回过神,拉着弟弟一同跪下,再三谢过杭大人的恩典。
杭大人谦逊,杭氏族学可不是数得着这么简单,那是相当拔尖儿的存在,听说太子太傅林老大人的孙子未考入贡院前就在杭氏族学里念书备考。
族学一般都是名门望族代代相传的家族学堂,所教授的课程不仅包括应试科考,还包括各地实务、时政要闻等平民百姓难以接触到的一面。
林老大人是平民出身,林家立族时日短,底蕴远不如杭家,又因林老大人与杭大人又一向交好,故而送了长孙来杭氏族学备考。
待陈乔姐弟俩谢过,杭大人转头看向李三爷,佯装沉下脸道:“李三也一同去!”
李三爷和杭修闻言顿时哭笑不得,老爷子这是开玩笑呢!李三爷今年都三十多岁了,哪里还有仕途之心呢?
李三爷忙躬了躬身子,三分玩笑七分恭谨地回道:
“杭大人这是敲打晚辈呢!晚辈自小便是个糊涂心肠,念书上更是糊涂,年幼时也考过秀才,被考官批了一句七窍通了六窍,晚辈气不过,发誓再也不念书了,便一直蹉跎至今,如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哪里还有读书的心思呢!还望杭大人见谅则个。”
说着李三爷长揖到地,只看得杭大人夹紧眉头,连声叹着朽木不可雕也!心道若真是糊涂心肠,李家的生意怎么会越做越大?
杭修早在一旁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这几年每每李三哥来家,阿爹都要询问他是否要念书,新科试有年限,考秀才没有啊,阿爹的意思是好歹考上个童生,也算有了个功名,到时候也好谋个一官半职。
想到这,杭修叹了口气,阿爹的意思他明白,李三爷圆融厚道,每次来家当物换银,总要多添一分,几年来一直如此,阿爹多精明的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反复询问也只不过是想还些人情罢了。
眼见临近晌午,李三爷便带着陈乔姐弟起身告辞,杭氏父子自然不肯,苦留一番后,李三爷只得笑着推辞道:
“长者留膳原不该辞,只是我和阿衡刚到京城,还有些个物什行囊没收整好,待他日整顿好了落脚之处,再前来拜访,杭大人、杭贤弟请留贵步,请留贵步。”
杭氏父子眼见苦留不住,只得放人离府。
杭氏父子二人一同回到正厅,见到正厅屋内地面上几乎摆满了礼盒。
为首的是两盆造型别致的植物景,一盆叫金雀锦雉花,另一盆叫绒针长青柏,都是时下难得的珍品。
其余的,杭大人连扫都没扫一眼,直接吩咐道:“阿修,这些都给李家还有陈家送回去,至于这两盆植物景……”
杭大人瞅瞅那盆新鲜得仿佛刚从山上挖出来似的金雀锦雉花,小巧的叶片上还带着露水,一只只金雀在枝头盼着展翅高飞……
再瞅瞅另一盆绒针长青柏,枝条柔软,叶片细密如针雾,造型独特,远看如一片片绿云,近看又似一座座青山。
真是……令人见之忘俗!
这两盆珍品算是挠到杭大人的痒点,杭修见父亲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轻笑道:
“阿爹,人家大老远带来的贽礼,您若是一样都不留,保不齐李家和陈家会多想啊!您挑两件留下来,就当给他们定定心,我看这两盆植物景儿就挺好。”
杭大人轻咳了一声,装作浑不在意地答道:“你说的有理,就这么办吧。”说完就背着手离开了。
杭修转过头正准备清点一下礼箱,然后着人退回时,门口传来一句:“等下好生将两盆植物景送我房里去。”
杭大人飞快地说完,不等杭修回答就一溜烟儿地回房了。
回房后的杭大人坐在圈椅上,一只手杵着脸,一只手猛地锤了一下大腿,垂头丧气道:“我这好花草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呢!”
杭夫人闻言轻笑一声,却不言语。
杭大人继续道:“不说这个了,你安排一下,陈家有两个孩子最近要进族学。”
杭夫人靠着南窗,手里针线不断也不抬头,道:“哪个陈家?都几岁了?”
杭大人慢慢叹了口气,神情恍惚,像是在追忆往昔一般,许久才开口:“信州陈家……”
闻言,杭夫人终于停下了针线活,抬起头一脸诧异地看着丈夫。
“信州……陈丰堤?来人是谁?”
“是陈丰堤的孙女和孙子,女孩约莫十二三岁,叫陈乔,男孩十岁左右,叫陈衡。”杭大人轻轻抚了抚手臂,语带怀缅道。
杭夫人暗自叹气,她知道陈丰堤,是因为丈夫在军中历练的那一年常常提起他,只是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