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宋三猜想的一样,夜深后,血月陡现,断臂流沙中的妖人爬出深坑,涌进欢喜村。
便听院子里响起刀劈斧砍之声,俞七切瓜似地料理了一地妖人,待宋三踏出房门时,他已掏出怀中巾怕,擦去木剑上的血迹。
妖人之血粘稠,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俞七面色黑沉如锅底,边擦剑身边抬眼看向宋三和顾连舟二人,道:“你们出来做什么,替我的班么?”
宋三的视线从妖人身上断裂齐整的伤口处挪开,看向俞七,“吃你的用你的,自得交些费用。”
说罢,她摘下腰间三寸长的小玉葫芦,揭开盖子,往手心倒出一粒莹润的药丸,弯腰摆正妖人的脑袋。
见着她的举动,俞七眉头紧皱,脱口而出:“脏。”
那妖人且不知在他的剑下死过多少次,满身都是血窟窿,一张脸更是烂得不成样,只剩下黑红的肉渣紧贴着颅骨,含在眼眶中的眼珠子悬而欲坠,叫她一摆弄,那颗肉珠子彻底断了牵系,“骨碌碌”滚到了尘土里。
顾连舟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寻常妖物并不可怕,至少没有这般恶心。
而妖人沾了“人”的光,偏偏作寻常人的打扮,甚至脚下还穿着藤条编织的鞋子,眼下被劈砍成了烂肉烂骨头,叫人看了,周身发凉。
顾连舟喉头发紧,只觉一股酸水涌了上来,再忍不住,回身吐了个昏天黑地。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宋三蹲下-身去,卸下妖人的下颚,将药丸塞了进去。
“你喂它们吃什么?”俞七再开口,却觉口干舌燥,声音暗哑晦涩。
他如何也想不到,宋三会有此举。
只见那粘稠湿滑的皮-肉缓缓黏住手指,待分开始又被拉扯出长长的丝线,这人好似全然无知觉一般,面不改色地、极有耐心地将一颗颗药丸喂进妖人口中。
眼看着消耗了半瓶药,宋三这才勾出腰间麻布,在指尖草草擦拭了一番,道:“化尸丸。”
将麻布随意抛在妖人身上,听着耳畔骤然响起的“滋啦”声,解释道:“化尸水不易保存,我便稍稍改良了一番,制成了药丸,外头裹着一层甜如蜜的糖衣,待糖衣遇水融化,药力便会发作。”
俞七和顾连舟二人目瞪口呆。
重点是什么糖衣么,你一个术士,随身携带化尸丸是做什么?难不成是看谁不顺眼,便会给他一颗“糖丸”,叫他一命呜呼?
顾连舟看着地上缓缓消融的“尸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好师兄,究竟还有多少本领是他不知晓的?
宋三摁回瓶盖,将玉葫芦重新挂在腰间,解释道:“你先前说过,妖人被砍死后,第二日便会消失不见,想来是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法阵回到了流沙之中,待一日过后,邪祟之气充盈,便会缝合残躯,重回人间,今日我正好试一试这化尸丸。”
她笑道:“我倒想看看,消融的尸体还如何兴风作浪。”
这番话竟合情合理,叫人挑不出差错来。
俞七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再抬眼时,面上堆起谄媚的笑来。
他提着木剑冲宋三拱手作揖,道:“宋兄当真是深藏不露,俞小弟我佩服佩服。”
他向后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离地上那摊血水远远的,离宋三和顾连舟远远的。
什么化尸水化尸丸的,这宋三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怎会懂得这些邪门歪道?
先前只当他是个不起眼的宗门小术士,不成想他竟是个手段狠辣的。
再看立在一旁的顾连舟,面上空白,和呆子没个两样,分明对他这位师兄的一身“法宝”毫不知情。
俞七啊俞七,你当真是个滥好人,竟放了这么个人登堂入室。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宋三觉得稀奇,“被你斩杀的妖人数不胜数,比今日血腥的场面只多不少,我自认手段雷厉风行,却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俞小兄弟又有何看不清的?你且将疑心揣回肚子里,这不过是宋某所尽的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俞七抽了抽嘴角。
绵薄之力,谁家的绵这般扎人?
见俞七眼中警惕依旧,宋三不由得叹了口气,重新摘下腰间的小玉瓶,倒出一粒丹丸,“瞧好了。”
撂下这三个字,她便张嘴,将丹丸扔进口中。
“你做什么!”俞七与顾连舟齐声惊呼。
宋三鼓着腮,嚼糖丸似地将化尸丸嚼得“嘎嘣”作响,面色如常道:“如你们所见,化尸丸只对死尸有用,今日我便是将这一整瓶的丹丸都嚼了,也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原来如此。
俞七终于回过神来,只觉三魂六魄归位,再看向宋三时,都觉得顺眼许多,忍不住啧啧称奇道:“世上竟有此等神奇的药物,宋兄,今日我算是开眼了。”
瞧他这副模样,宋三不由失笑道:“怪我事先没把话说清楚,况且这也不算是药,可别叫柳医师听去了。”
俞七哪敢不听,当即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若是叫那个医痴听去了,怕不得抓我做药人,可不敢叫他知道。”
听他的话,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做那什么劳什子‘药人’了,宋三抬头看了眼天色,只觉倦意沉沉,仍睡不够,故而抬手冲他行了一揖,拉过顾连舟,“回去再睡一会儿。”
“师兄。”
顾连舟随着她的牵引,挪腾着脚步进了屋里,声音虽轻,却透着股颓意,“你何苦那般自证?”
门闩落下,宋三回身看向这位不大高兴的少爷,歪了歪脑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哪般?”
吃糖丸啊?
“俞七本就对我放心不下,我方才若不在他面前吃下化尸丸,又怎能取得他的信任?”宋三伸手在顾大少爷的肩上悬定,将落未落,俄而,“噗嗤”一笑,“我吃糖丸你委屈什么?”
五指落下,轻拍了拍。
“好啦好啦,再有下回,我便给你吃。”她笑得不怀好意,“别人想吃还没有呢,宋三牌化尸丸,独此一家。”
这人……
顾连舟只觉心头遭人挠了一把,一股火辣辣的痛感在他摸不着、触不到的地方作祟。
他今夜,许是叫师兄大胆的举动吓到了。
亦或是,像担忧师父的病体一般,忧心师兄胡乱吃药的不明后果。
他的师兄,行事无拘,与他以往所见的人都不一样,叫他捉摸不清。
这让他很不安。
-
日出东方,光芒万丈。
宋三在俞七凄惨的嚎叫声中悠悠睁开双眼,慢慢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子走向门边,卸下门闩,拿着牙杯往外走去。
俞老七的哀嚎声不绝于耳:“柳——岱!柳行川!你可不能挟私报复,我平日里待你可不薄啊——”
“柳大老爷,老爷你下手轻点,小的知错了,错了错了……”
宋三掀眼看去,便见俞七光着半边胳膊坐在柳岱身前,面目狰狞地扭头怒嚎。
像只被掐住后脖颈的野犬。
少年块垒分明的肌肉紧绷,青色微鼓的经络浮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扎眼。
裸露的正是惯用的右臂,想来是昨夜砍妖人时用力过度,扭着关节了,此时正接受柳岱的治疗。
宋三咬着柳枝,收回目光。
“别发出上不得台面的声音,我若是不用些气力,又如何将药物发挥出最大的效用?”柳岱下手狠戾,直将俞七搓得苦叫连连。
“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怎么这么辣,啊啊啊——”俞七扭头看向药臼中的猩红之色,嘴角微抽,“这什么呀?柳行川你别给我乱来啊。”
柳岱没好气地在这厮背上拍了一掌,道:“活血化瘀的药物,辣点算什么,给我忍着。”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这可是水蓼,稀罕药材,你小子今日有福气,受了我的水蓼就偷着乐罢!”
“水蓼,那不就是味调味品?”俞七如遭雷劈,“柳行川,你拿我当盘菜呐?”
宋三“噗”地吐掉嘴里的水,笑得颤抖着弯下腰去。
再抬眼,身前多了双黑金布靴。
顾连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跟前,见她笑得欢畅,亦跟着笑起来,“俞小兄弟和柳医师的感情当真要好,大清早的便闹出了十余人的气势。”
话音落下,忽听柳岱痛心疾首道:“你可知在这个破村子里,一颗水蓼价值几何?”
俞七也不知痛的还是嫌弃的,险将白眼翻上天:“咱们吃的喝的哪个不是自产自销?花过你柳岱一枚铜钱了么?”
柳岱没好气道:“我当初若不是为了摘一颗水蓼,何至于摔进河水中,又怎会在水里捡到你这孽障,你有今日可全托这颗水蓼的福气。”
“哈,这水蓼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亦不为过,快,好孩子,叫声爹来听听。”
宋三与顾连舟齐齐蹲在院中的大树底下,看着眼前的鸡飞狗跳,只恨手里没有一把瓜子。
外头的戏台上尚且没有这儿精彩。
倒是热闹了他们的眼睛。
宋三“咦”了声,扭身看向顾连舟,问道:“柳医师方才说了什么?”
顾连舟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让俞小兄弟叫……爹?”
“不是这句。”宋三竖起两根指头,掐着下巴摩挲,俄而,被人打通关窍一般,缓缓睁大双眼。
她将大腿拍得作响,“柳医师竟也曾落水过,顾连舟,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宋三抬眼看向不远处打闹的两人,心跳激昂,快得不可思议,“你与我、俞七与柳岱,我们四人掉入的有没有可能是同一条河?”
“而那条河,很有可能就是导致我们进入欢喜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