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接了几张纸钱,一起在火盆当中烧着,声音清润响起在灵堂中,“你为何不问我如何出现在这里?”
“因为你是禁军,巡夜时候听到了我这里的动静,进来查看一下?”宁颂微偏头淡淡笑着猜测,语气不无玩笑之意。
阿穆垂眸望着盆里的纸张慢慢变成灰烬,勾唇笑了笑,“也不失为一个理由,只是我已不是禁军了。”
“嗯?”
“今日早朝皇上下旨大军明日开拔,渡泽河,前往孤兰关。”他顿了顿,迎上宁颂微惊异的神色,“陆将军为主将,而我是军中校尉,将岳州王和肃州王擒回长宁,等候发落。”
明日……宁府发丧,大军开拔。
见她仍是在发愣,阿穆忽然抬手,轻拍了下她的额发,“陆将军本该自己来同你说这件事的,但是他在军中忙着安排诸事,便叫我来于你说一声。”
额头处传来一阵他掌心的暖意,一瞬便又散开,宁颂微这才发觉心底不安缓缓弥漫开来,坐在蒲团上,有些无所适从,“小舅舅和你都要离开长宁城?”
“嗯。”
“多久?”
阿穆思索了片刻,“快则三五月,慢则半年,肃州岳州兵强马壮,常年作战,此次战事连陆将军也难以下定论。”
宁颂微神情黯然,“那么久……”日后她在长宁城中举目无亲本就度日艰难,唯一信任的两个人,却被派去了战场,剩下四处皆是对她有敌意的人,她如何待的下去,“阿穆,可以带我去吗?”
他静静望着她,似是早就猜到她会有此一问,眸底有淡淡情绪压抑着,片刻后收回了目光垂眸笑了下,“你若是想去,我就带上你。”
“真的?”宁颂微未曾料到他真的会答应,还答应的如此爽快,反倒是狐疑了起来,凑近了他打量此人是否在戏耍自己,“真的带上我?”
阿穆眼风懒散含了几分淡笑,却是往侧边挪了挪拉开了些两人的距离,“乔装一番,扮作我的侍从,想必旁人也不会多问,只不过陆将军那里,要看二小姐能不能瞒过去了。”
他如此一说,宁颂微倒是真的考虑起来,“小舅舅那里,我躲着点就是了……我可以穿厚点,这样显得身子壮实更像个男子。”
“真的要去?”阿穆手中纸钱已然用完,便盘腿坐在蒲团上认真看她,“军中都是男子,你会很不方便,且行军路上没有车马,日日要行军百里 ,眼下是冬日,手脚生疮的话,日后年年冬日都会复发。”
她其实不过是随口提到罢了,若是真的要随军而行,会遇到的困难何止是阿穆说到的这些。只是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为她考虑这些,也在真的在和她讨论这件事的可行性。
宁颂微不依不饶,再次要他亲口确认,“如果我这些都可以忍耐,你真的会带上我吗?”
“嗯。”阿穆不曾犹豫地应了一声,“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喜欢这里,那我就带你走。”
像是许下了某种誓言,桃花眸暗沉如夜,亮起灼灼星光,将她包裹其间。她几乎有一瞬想要不管不顾去打包行李的冲动,可只不过一瞬。
下一刻,她又冷静了下来。
“我走不掉。”忍了很久,才没叫自己在阿穆的面前落下泪来,宁颂微发现,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远比听到小舅舅所说的那番话后的自己更要无力,“长姐的身体还没好,长宁城里,她也只能靠我了。如果我离开,她会撑不住的,可是……”可是,她自己又能撑多久?
他抬起手臂伸向她,却只是在空中虚挡了一下飞起的灰烬,问,“宁府的守卫松散,丧事办妥后,陆将军说让你搬去将军府住,他已同皇上请示过此事,皇上也应允了,将军府的侍卫和家将受过训练,能护你周全,我们都不在,长宁城内你凡事小心。”
“我知道了。”
“二小姐,遇到任何事都退一步,一切等陆将军回来再说,明白吗?”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忽而又抬头问,“你不回来吗?”
阿穆闻言愣了下,眉峰微动,“自然是回来的,只是战场刀剑无眼,我也难保证……”
“……你等等。”宁颂微未等他说话,站起身来几步跑出了灵堂。只留下他一人在灵堂内,如初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灵堂,他环顾了四周一番,视线落在了正中间的牌位上。
丞相宁涛的牌位。
这是位刚正不阿,心怀天下的好官,中州朝堂更迭,发展至今,也只得如此一位不求权势,造福百姓的丞相,可是世道如此,越是清正廉明的好官,越是难以被那些利欲熏心之人容忍。
天下处处是黑潭泥沼,又怎容得下他一身清正?
萧霁叹了口气,正跪在灵位前,再次恭敬叩首于地。
不消片刻,松软鞋底踩在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不迭传来,伴随着独属于宁颂微的馨香气味再次回到灵堂。他回首望过去,她一路小跑着过来,细细喘息着,气息在冬夜寒意当中冷凝成雾,袅袅弥散开,手中握着一支月白香袋。
“这个你拿着。”她走进来,将月白香袋递到他面前。
入手是极软滑的触感,香袋的一角,用银丝绣了一只浅色鸾鸟,若不细看,还不算分明。
有淡泊香气,也有一枚硬物在其中。
萧霁微敛眉眼,似是怔怔地看着那枚香袋,竟一时也未开口说话。
宁颂微浅笑道,“这其中,放有一枚平安金符,是之前我求来的,你先带去……阿穆,你定要安然无恙的回来。”
少年眉峰轻耸一瞬展开,抬眸时,眸底有淡淡笑意,“二小姐,一直未曾问过你,为何对我如此照顾?”
“我应当是说过,我喜欢你这双眼。”宁颂微绕过他,又回到蒲团前跪坐下,口吻若无其事,可当她去拿纸钱往火盆里放时,清晰地察觉到自己胸腔中异常的跳动。
“是吗……”身后传来阿穆似是嘲讽又似是释然地喟叹之声,接着幽幽道,“若我于战场身亡,会嘱咐其他人带我的眼睛回来,送给二小姐。”
伸向火盆的手停滞在空气当中,宁颂微指尖微颤,未及她回答,便有夹着碎雪的夜风自外面刮进来,回首时,门扉大开,廊下已没了少年的身影。
翌日清晨,冬日里天色仍然雾蒙蒙的,宁府紧阖了数日的府门终于打开了,出殡的队伍在冷冽雾气当中缓慢走出,白幡舞动,阴司纸随风散开,宁颂微端着父亲的牌位,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这个时间,街上还少有行人,唯有早起摆摊的商贩望着这支送葬的队伍纷纷叹息。走上朱雀大道时,陆承带领着讨伐大军也恰巧行至此处,他远远便望见站在路边,等大军先行的出殡队伍,面色微动,隐有悲恸之意。
只可惜他是将军,不可为私事而停下行军,宁颂微心知小舅舅的无奈,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牵了牵唇角,示意他放心。
她一路都含着泪,此时虽是淡淡一笑,却是勉强,笑中带泪,目送着大军自眼前走过,目光平移时,望见黑甲加身的阿穆。
他似也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低眸望过来,一瞬间攥紧手中缰绳。
战马停在眼前,宁颂微怔忪地看向马上英姿挺拔的少年校尉,晨光在肩甲上泛起涟漪,他取下头盔,黑发高束起马尾,自马上跳下来时,发尾洒然扬起。军队还在他的身后徐徐前行,训练有素的王师整齐划一,没有一人往这一处瞧上一眼。
她轻声质询,疑惑看他,“穆大人?”
“郡主当真,想要我这双眼睛?”他嗓音平静,一瞬不瞬望进她湿意朦胧的眼底,听见此话时,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般睁大了眼。
以她素来作风,定会对此戏谑一番佯作肯定才对,可不知为何,那日冷雾迷蒙中,宁颂微看着少年沉静如渊的眸子,竟有一种,若是她点了头,那她当即就会收到他送来的一双眼睛这样的错觉。
她缓缓摇头,怀中父亲的牌位在手中发热,她想到他向死而生的执念,鬼使神差间,朱唇轻启道,“我要你好好活着。”
桃花眸染上笑意,阿穆勾起一侧唇角,如暖阳拨开冬日云雾般灼人心神,他抬起手来轻擦过她脸颊未干的泪珠,又将那冰冷湿意握紧在手心当中,“好,承此一言,必当尽力。”
宁颂微只觉得他的指腹虽有粗糙,却温暖缱绻,连同她心底的悲伤都被一同抚去。
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肚,蹄声奔扬间,汇入汹涌大军的队伍,逐渐消失在云烟中。
她久驻于此,遥望着那道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时,才收回视线来,低头捏紧了父亲的牌位。而方才那一幕落在军队当中另一双暗沉凌然的眸底,凝成彻骨冷意,又悄然敛去,无人知晓。
原本以为不过是区区肃州岳州不过方寸之地,这战事也必定摧枯拉朽捷报连连,却不料从王师到达孤兰关后,战事焦灼不说,朝中更是频频派去援军和粮草以支援前线。
而长宁城中,本是歌舞升平喜迎新年之际,却被愁云笼罩,家家户户无不担心,会有人带来家中将士的死讯。
宁颂微也未曾想到,这一战,竟也拖了两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