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走上前来,将手中明黄卷轴递了过去,“给宁大人追封了荣国公,给二小姐您赐了青阳郡主之位。”
宁颂微只盯着那圣旨半刻,未曾接过来,淡淡点头道,“放进去吧。”
她其实早有预料,一个无人可继的国公府,一个无长可依的孤女郡主,威胁不到任何人。长宁城中,昨天夜里,有多少人真正因丞相之死而忧心中州,又有多少人,为这意外之喜而激动的睡不着觉。
“如初,宫里来的人,可曾提到长姐?”
如初放好圣旨,顺势拿了一件兔绒披风走出来。此刻仔仔细细替宁颂微披好在身上,摇了摇头,“是万公公,他未曾提到皇后娘娘,可要差人去宫中问一问?”
“去问问吧,问的仔细些。”
“是。”
如初应了吩咐便要转身离开,宁颂微又叫住了她,“等等,我尚有一信,顺便着人送去给小舅舅。”她声音虽仍是沙哑,但说了这几句话后,渐渐语句中有了几分力气,似是找回了平日里的自己。
又等了片刻,如初才拿着信脚步匆匆离开了瑶玉斋。
前院下人们有条不紊的布置着院中的素缟,和雪一样颜色的白丈悬于屋梁下。长廊内灯皆是黑沉木打造,鲛绡笼纱的精美檐灯,此时也有一半都覆上了白纱。
宁颂微矗立在走廊拐角处,迟迟不敢迈出步子去。
平日里这个时间,父亲多半已经去了早朝,但是遇到休沐日时,他会坐在厅堂中看一些学子们的策论,时不时拿朱笔点评几番,只等宁颂微起来一起用早膳。若是她偷了懒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那必然少不得一通念叨,但是不管如何,父亲总会等着她。
那时园子里没有那么多素缟白丈,下人们也不会如今日这样面色悲痛。
“二小姐,您怎么在这里站着吹风,快去用点早膳吧!”
老管家的声音隔着院子就响了起来,她闻声望过去,见他带着几个小厮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是刚采买回来。
“孙伯,东西都买齐了吗?”
“大致齐了。这颜色丞相大人一直不喜欢,老奴也没有买多,就想着布置一下……给外人看罢了。”孙伯叹了口气,向宁颂微解释着。他从年轻时候就跟着宁丞相,对这位大人的脾□□好最是了解不过,连宁颂微这个女儿都比不上。
宁颂微略微讶然的看了孙伯一眼,“爹不喜欢白色吗?”
“是啊二小姐,你瞧咱们府里哪里看得到那种颜色,连园里的花都不许种。丞相大人说,人世间明明色彩纷呈最是好看,偏偏人死了却满屋子是白色,这哪能让人走的不留恋啊。”
宁颂微唇角轻牵,想到父亲说此话时的神情,必定是诙谐又惋惜的,“他从未在我面前这样说过。”
孙伯听出了她语气当中的怀念,也微笑道,“大人从不在二小姐面前说这些不好的事,其实大人对生死之事,看得向来洒脱,但是又希望能多照看二小姐一些年,看到二小姐找到如意郎君,有一个美满和睦的家庭……”
“……是我太任性了。”宁颂微擦了擦颊边的泪,再说不出余下的话来。可她不禁想,若不是为了让她活的自在随心,父亲也许不会在官场上停留至今,他本就是闲云野鹤般性子的人,受先帝之托才担起天下重担来,皇上早已亲政,若是父亲想,随时都可以离开朝堂,也就不会有昨日之灾。
孙伯摇摇头,“二小姐想错了,您不知道啊,大人多喜欢二小姐的性子,说您像极了大人第一次在民间遇见的夫人。”
母亲是父亲去幽州府巡盐时遇见的,陆家是商贾大家,掌管关内通往塞外的通商之路,也恰好如此,给母亲和父亲创造了相遇相识的机会,两人成亲后父亲仕途顺遂,官至一品,身边都有母亲的陪伴,而母亲的娘家陆家,却是少有出现在长宁城里,宁颂微对于陆家的记忆,最多的便是逢年过节时,从北边赶来带了一整箱新奇玩意儿的姨母。
见宁颂微沉默不语,孙伯只当自己口不择言,提到了老爷又提到了逝去两年的夫人,勾起了自家小姐的伤心事,便急忙劝道,“二小姐,之后府内还少不得要你费心费力,你可要节哀顺变啊!”
“我明白的,孙伯,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丞相身死于宫宴之上,原定于长宁城燃放三日的烟花大会也一并取消,城内宵禁极严,禁军彻夜巡查在大街小巷。接连几日,夜深人静之时,隔着院墙时而也能听到兵甲齐整踩过街道石板路的脚步声。
宁颂微一身孝衣,跪在父亲的灵堂里。宁府无人可替她来守灵,便是寒冬腊月,她也须得在这灵堂里守到第七日。
如初陪在她的身边,照看屋子里的炭盆。那日她从宫里打探了消息出来,皇后娘娘大病了一场,在凤阳宫里醒了哭,哭了晕,又不能亲自来替父亲尽孝,更无力来照看尚未及笄的妹妹,一夜之间病得骨瘦如柴。
而丞相府这些日子以来,谢绝了一应朝臣的吊唁和拜见,宁颂微甭管来者是谁,统统都拒之门外,少数几次开大门,一次,是迎了丞相的棺木进府,一次,是陆将军来府中帮忙。
陆将军的到来,更多的是为了替宁颂微解答她信中所写之事。
“三司审查不过是走个过场,岳州和肃州此次绝脱不了干系。”陆承在宁丞相的灵位前上过香后,接过如初沏好的茶来,语气沉重地告诉宁颂微,“这几日朝中争吵最多的,就在是否要严惩肃岳两州,至于你说的那个红衣女……也不知是皇上刻意想让人忘记她或者是皇上觉得她没那么重要,如今倒还未提过对她的处置。”
宁颂微知道皇上定是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她身为父亲的女儿,就算是一身孝衣去敲登闻鼓,也绝对不会放任那昏君为了美色而罔顾父亲的牺牲,“她关在哪儿?”
“诏狱。”陆承眉头紧蹙,叹了口气,“玉儿,如今同你说这些时机恐怕不好,但是眼下长宁城当中,你就只有小舅舅一个长辈了,所以此话今日我说给你,你要好生考虑一番。”
灵堂里纸灰飞舞,父亲的棺木就安静的置于大厅正中,宁颂微点点头,素手笼在袖中,冰凉沁骨。
“你母亲和你父亲,都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世易时移,姐夫走了,宁府就是个空有其名的国公府,皇上赐了你郡主之位,尚算是给你留了一道保护符在身上,你知道要如何才能让自己,从这其中谋求最大的利益吗?”
宁颂微望着陆承隐有不忍的神色,心底渐渐清明起来,她垂眸,眼睫轻轻发颤,吐出两个字,“嫁人。”
“是,嫁人,从前你有丞相府在身后撑腰,而如今有郡主之身和小舅舅的兵权在身后,所以,筹码并不算小。玉儿,小舅舅这样说,并非是逼你去做决定,小舅舅是在提醒你,若你不早做打算,那迟早有人会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来。而一个好的夫家,对宫里的皇后娘娘来说,也是个可靠的倚靠。”
那日送走了陆承之后,宁颂微每每想到他说的那番话,便能觉察到自己从心底里透出的冷意。好似被人捆住手脚,扔进了冰冷的河水当中,她只能拼命挣扎,任凭绳索割伤自己皮肉,一下一下,靠着短暂浮出水面的机会缓一口气,然后再次被窒息包围。
她从前未曾去深想过这些事,因为有人替她去想,有人替她去打算。长姐那日在凤阳宫让她挑选夫婿时,她尚且当个玩笑,可到了如今,她已没了选择,如小舅舅所言,要么主动谋求,要么被动等待。
院墙外传来打更人的更漏声,子时已过,窗外的风声似是悲鸣之声,呼啸不止,这厅内也一并冷了下来。
如初脸色发白的向外瞧了一眼,小声说,“二小姐,今晚风真大。”
“许是要下雪了吧。”宁颂微也看了一眼窗外,却看到如初满脸恐惧,又不敢表现出来让自己发现的小心翼翼。她抿唇浅笑了下,“若是害怕,就叫几个人过来一起守吧。”
如初如蒙大赦点点头,起身去叫人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二小姐你不害怕吗?”
宁颂微摇头,看向灵堂内的棺木,“不怕。”这世上,谁都不会比她的爹爹,更让她安心,又怎么会害怕呢?
听到此话,如初兀自发了会怔,便又回到了宁颂微的身边,“如初也不怕。”
就在此时,好像上天有意要吓唬她,屋外寒风更加肆虐,角落里支起的窗户原本是用来给燃了炭盆的屋子通风的,忽然“啪”地一声猛然合上,在寂静的夜里,这一声犹如在耳边炸响了一道雷,吓得如初也是惊叫连连自凳子上跳了起来。
饶是宁颂微这样不害怕的,也被如初这一下吓得人一抖,手里的茶盏登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还未回过神来时,灵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来,扑面而来地风雪碎了一身。宁颂微以为是孙伯听到这里的动静过来了,抬眸时望见门外逆着月光那颀长健挺的身影时,着实是愣了下。
如初惊魂未定地声音有些压不住的高昂,叫了他一声,“穆大人?”
“你怎么……?”宁颂微仍是未能明白过来眼前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是宵禁的时间,也不该是恰巧过来拜访宁府的。
阿穆淡然扫过厅内的主仆二人,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才在门外恭恭敬敬向灵位作了一揖,平静问,“我可以进来吗?”
“嗯。”
他抬步迈进灵堂,这堂内皆是素白的颜色,唯独他身上浓墨漆黑,不知是不是心神作祟,宁颂微看见时,倒觉得有一股暖流涌进心间。她走到父亲的灵位前,点了三炷香,递到阿穆的手中,他跪在蒲团上,恭敬的拜了三下,将香放在灵位前,这才转头看向宁颂微。
她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未施粉黛,脸色也不如先前红润,黑发用了一支通体光洁的乌木簪挽起,余下的披在身后,又是一身素白孝衣,瞧上去极是脆弱。
薄唇轻启,他只问了个寻常的问题,“守灵到明日就结束了吧。”
宁颂微“嗯”了一声,跪在他的旁边烧纸,“然后便是出殡,下葬,爹爹会葬在宁家祖坟里,和母亲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