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海上 第3章 03

就在晚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中，宋夏宜一边翻阅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本，一边和小鱼闲聊，在发现对方几次接话接得驴头不对马嘴后，宋夏宜终于发现小鱼已经再度沉迷到了她的霸总小说里，并且时不时自顾自对着手机傻笑。宋夏宜困惑地看了她一会，没忍住问道：“这小说到底哪里这么吸引你？”

小鱼立马抬起头，兴奋地安利：“你看看就知道了，要看吗？我给你下APP！”

宋夏宜摇头，“不了吧，万一像你这么上头，我怕角色代入出错，耽误万导进度。”

“哎呀，姐姐你的实力不会的啦，”小鱼随口道，“那等电影拍完我再给你下。”

宋夏宜说好，话题又聊到别处，小鱼小说看得愈发天聊得心不在焉，宋夏宜只好不再打扰她，转而拿来自己的手机打发时间。微信上一个久不聊天的群突然带着红点跳上来，消息已经累积到上百条，也是鬼使神差，她突然就被好奇心控制了点进去看，那些早已消失在日常生活中的童年伙伴们，跟夺饵的鱼群似的争相冒出来，正在群里热火朝天地聊着不停。

往常只有逢年过节，散至世界各地的人回了京安回了沐湖湾老宅，这个群才会有动静，才会一天天不消停地约他约你去这去那。今天，沉寂的群里罕见地出来了许多人。宋夏宜把消息拉到最上方，才看到抛饵的是陆含青，她把虞海心回国的消息发到了群里，问问有谁在京安，说要给虞海心办欢迎party。

宋夏宜当然知道陆含青是故意的，她们俩共同所在的群聊里，只有这个群，能让她顺心顺意又很自然地把虞海心的名字聊进去，因为这里面有不少陆屿桥和虞海心的高中大学同学。

果然，马上有热心的同学开始@陆屿桥等人，说你们在京安的赶紧请老同学吃顿饭啊，这都多少年没聚过了。下面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海心出国有五六年了吧，中间也没听说回来过，京安怕都要陌生了。有人跟着发：啸林在城西新开了家餐厅，上个月我回国的时候去吃了，味道不错，你们谁带海心去尝尝呢。

一路看下来，陆屿桥的名字被@了四次，当然被@的还有其他人。但宋夏宜的眼里只看得到陆屿桥三个字，平静的心情被破坏，她感觉不大舒服，虽说当年陆屿桥喜欢虞海心的事这些热情的同学都不知道，但她依然觉得不舒服，只因她是从头至尾都清晰明确地知道的。

并且，她还知道情窦初开时的暗恋是力量强大的，所以陆屿桥会为了能和虞海心共弹钢琴而日夜苦练，也会不顾家人建议置高分不顾意志坚决地改了已经填好的京大志愿要跟她一起去传媒大学，更是会为了能有一场让她难忘的浪漫表白费心准备。虽然表白最终流产，但他却没能停止喜欢。这一点意外地和宋夏宜相似。

群里的聊天记录还在刷新着，国内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直被点名的陆屿桥却始终没有露面。

不知道谁起了追忆往昔的头，群里面有人开始发学生年代的照片，宋夏宜都不用想，就知道那张钢琴键上四手联弹的经典照片一定会被发出来。果不其然！

她完全克制不住地点开来看，长发披肩的虞海心表情柔和，相比之下，与她合作表演的陆屿桥显得兴奋得太过，青春年少的脸上是明朗的笑，窄窄的双眼皮变成了一道痕迹深刻的线，他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溢出照片漫过时光的开心。

宋夏宜觉得苦涩，回忆终于来到了这里，这段每每想起都会让她难受得无法呼吸的往事。在痛苦即将淹没鼻息时，她吓得赶紧扔开了手机，拿来剧本逐字逐句地默念。

一个小时后，当导演万延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眉毛拧到了一起，十分不解地盯着监视器里宋夏宜化了重伤妆容而血肉模糊的面孔。她和宋夏宜合作这是第四次，但几乎没有见过宋夏宜这样入不了戏的时候，她今晚的表演非常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俗套而拙劣的趋势。

拍摄暂停时，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喊住了刚转过身的宋夏宜，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道：“你的状态不太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夏宜丧气地摇了下头，说：“对不起前辈，耽误您时间了，我会很快调整过来的。”

对手演员忽然无措，忙摆手道：“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谁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再说下午连着拍了三个多小时，你肯定很累了。”

宋夏宜愧疚地扯开了苦笑，向着等在一旁的万延走去。不等万延开口，她先说：“我很抱歉万导……我需要时间调整一下，给我二十分钟就好。”

万延表示信赖且理解地点了下头，“我给你一个小时，我们先拍下一场。”

小鱼紧张兮兮地把剧本递给宋夏宜，正要问她还需不需要其他，就见她拿着剧本进了化妆室还反手关上了门。

旁边的副导演见状拍了拍小鱼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她可是咱们国内最优秀的女演员，这点小状况，肯定会处理好的。”

小鱼没有他这么乐观，因为她压根没搞懂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她跟在宋夏宜身边这么多年，一次也没见她出现入不了戏的情况。毕竟宋夏宜作为佳作频出获奖无数的顶尖女演员，最为影评人称赞的，就是她对于角色的精确把控。

去年11月，她凭借电影《没有意志的女人》第三次获得金马奖最佳女主角时，海峡对岸的媒体对她一片盛赞——“她似乎拥有极强的想象力，可以轻松自如地让不同的人格进入自己，在她主演的十余部电影中，角色同质化的现象从未她身上出现，当她诠释一个角色时，你永远不会看到哪怕一丝一毫属于之前角色甚至是宋夏宜本人的影子，一次又一次，我们会因她对角色细腻精湛的演绎而信服、而惊叹。”

所以，这样一个演戏时可以将角色和自我完全切割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入不了戏的状况。下午不还是好好的吗……小鱼苦恼地进行着回忆，尝试着捕捉任何出现过而被她忽视掉的不寻常之处。她坐在化妆室外的椅子上苦思冥想，直到宋夏宜打开化妆室的门喊人给她改妆时，也没能找出任何异常。

万延见宋夏宜出来，向她招了招手。

宋夏宜对她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问道：“从庭院那场戏重来，可以吗？”

虽然意外，但是万延同意了，她相信宋夏宜的专业。

进入拍摄场地时，宋夏宜闭了闭眼，接着轻轻呼了口气。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后，她要把带着陆屿桥虞海心的宋夏宜从自己身上剥离，她是在欧洲留学的异乡人钟玉，一个样貌出色爱慕虚荣的年轻女人，一个利用美貌行骗而在行迹败露后险些被殴打致死，接着死里逃生又为了生存不得不在一对父子之间周旋的女骗子。

电影的前半个小时，出身社会底层的钟玉会经历以年轻貌美控制人心获得出国读书机会，再凭借美貌在伊斯坦布尔旅游时意外打开上流社会大门的大学时期，她会在窥见浮华显赫的名利场一角后贪欲急速膨胀，为了金钱，她会用伪装起来的高贵优雅和略显造作的甜言蜜语哄骗一个年过六旬的富商，而后在富商的财富被她挥霍殆尽，她迫不及待地寻求下一个目标的过程中，她之前的虚假伪装将被悉数识破。

一个明亮无星的夜晚，她会在富商的暴力殴打下几欲死去，幸而一场来得及时的大雨，浇醒了被抛入林中受伤昏迷的她。她会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找到最近的一处人家求助。继续用假装的柔弱可怜来迷惑这个家庭里年老好色的父亲，继而在被精明的儿子发现她的伪装后，在父亲的视线之外偷偷地用肉｜体讨好他。当然，在她彻底获得父亲无法自拔的迷恋后，她会唆使这个父亲清除自己的儿子。然后，他们会逃亡回国。

这一晚夜色很好，月色清白皎洁，钟玉站在她眼中已经呈现出破败之态的别墅庭院里，冰冷的目光隔着洁白的大理石雕像望向朝她走来的富商，经济状况日趋不善让这位曾经体面的成功人士失了形象，衬衫下摆皱巴巴地脱出了皮带外，稀疏凌乱的头发让他显得格外衰颓，也格外叫她难以忍受。她简直想越过他走进大门，上锁，好彻底地把他隔绝在门外，但是下一秒，她瞥见了被他拎在手里的文件袋，莫名其妙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似乎被他拿在手中的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万劫不复……

万延惊喜地看着监视器里宋夏宜的表情，令她欣赏不已的华语影视圈最优秀的女演员回来了，她永远着迷于宋夏宜对角色的一切细微处理，比如这段戏里她耐人寻味的眼神转变，看向何处，视线的准确落点要在哪里，停留多久，什么时机下要转移视线，目光的瞬间变化，以及嘴唇一闪而过的轻抿，暗藏的情绪在涌动。

如她一贯擅长的，她知道应该积压情感，在文件袋打开钟玉的画皮被彻底撕裂时，她拒绝看散落一地的纸张，而是眼神带怯但还是维持着镇定强自坦率地看着暴怒的男人，就连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奢侈品被接连甩到地上撞得变形时，也忍住了即将冲出口的大叫，甚至在第一下拳头砸到她的身上时，她还会尽量以娇柔可人的姿态流出眼泪。她知道情感要在最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所以她会在察觉到砸到眼睛上的拳头除了深重恨意之外再无其他丝毫感情时目露惊恐，接着崩溃大叫。

一场戏结束，全场静默。

对手演员将躺在地上喘息的宋夏宜扶起来，由衷地称赞：“刚才那段，非常非常了不起！”

宋夏宜感谢此刻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得以将钟玉对眼前之人的厌恶恐惧全部隐藏起来。

她让钟玉在她的身体里寄居，直到这一夜的戏全部拍完，她还没有打算让宋夏宜回归。凌晨四点多，她从小鱼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被陆含青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群聊居然又累积出了无数的消息，她选择了忽视，往下找到家庭群，发消息说了下预计回国的日期，接着说这几天拍戏会很忙大概没有时间多看手机。外婆和奶奶很快回了要她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但她没有看到。

因为在发完消息之后，她就把手机给了小鱼，说这两天得揣摩剧本，说有什么电话你都看着接。

她决定不让宋夏宜回来了，在伊斯坦布尔，她应该是钟玉，不会对陆屿桥虞海心有丝毫关心在意的钟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