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好躺到床上的时候,刚过五点,伊斯坦布尔的黎明曙光出现在了落地玻璃外的城市高空。宋夏宜侧躺在床上,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窗外的世界逐渐变亮,她失眠了。
失眠让她的脑袋像要炸开般难受,虞海心甜美的脸庞在她的脑海中翻滚不停,压迫着她的每一处神经,她感觉到头脑里的细胞鼓动着叫嚣着在发酵,膨胀得额角眼眶都开始生疼。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宋夏宜还是没能入睡。
慢慢的,她开始有些焦躁,日程表上这一天的戏会从下午四点开始,一直延续到晚上,然后继续接一个大夜戏。为了角色,她需要很好的休息。
然而她睡不着,越焦躁越是睡不着。她甚至产生了想要给陆屿桥拨打视频的冲动,想看看他,想听他的声音。假如他愿意说些甜蜜好听的话,她会因此而安心,更会非常开心。
“闭上眼睛吧夏宜,我会陪在你身边。”他应该要这么说。
或者他会说——“什么也不用想,我不会离开你。”
当然更好的话,她希望他可以说——“夏宜,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宋夏宜仔细地辨认着陆屿桥的口型,最终读出了这四个字。她感到不可思议,然而心在瞬间就沉到了海底,原本冲口就要喊出来的那声招呼,随着沉重的心脏一起被苦涩的海水吞没。
晚自习下课意外撞到陆屿桥,是他升入高中两人不再同校后,宋夏宜期待却鲜少能有的经历,这一天能碰见,她觉得运气出奇好。然而,她尚且来不及冲着对街的他打招呼,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正热切地盯着前方不远的一道背影,路灯下,他像在呐喊般用力地做出了夸张的动作,却只是嘴唇动动,没有发出来一丁点声音。
可是宋夏宜听到了,他说我喜欢你,对着那个有着纤细背影的女生。
校服宽大,被风吹得鼓起,长长的马尾柔顺地垂在脑后。宋夏宜甚至都没有看到那个女生的脸,就已经开始羡慕她,并且开始期盼成为她。
很可能是因为惊惶,所以宋夏宜才没有喊陆屿桥,作为一个错误的接收器,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他的隐秘心动。她也不想承认陆屿桥在喜欢别人。
新年之后的新学期开学不久,气温依旧很低,宋夏宜迎着北风走到家时,整个人已经冻僵。外婆听到门响自书中抬起头看她时,吓得立即起身迎过来替她擦干眼泪,接着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双手在她胳膊后背用力地搓,一边紧张着急地喊阿姨赶紧煮姜茶。
“冻坏了是不是?”外婆心疼坏了,“围巾帽子呢?”
“风好大,被刮跑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很重的鼻音,她才发觉自己哭了。
“不哭不哭,刮跑了外婆给你买更暖和更好看的。”外婆摸着她的脸,冰得动手,于是把自己的脸庞贴上她,又怜惜地亲了几下,喊她“乖乖”。
她鼻子又酸了,抱着她外婆的脖子紧紧地贴上那温暖的怀抱,她撒娇,很急切地问:“外婆外婆,你喜欢我吗?”
“喜欢。”外婆摸着她的头发,说:“我喜欢你,外婆最喜欢你了我的乖乖。”
她终于感到满足,在温暖的怀抱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喜欢你——”
突然响起的奇怪声音让她困惑不已。她没懂外婆的声音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怪异,可是怀抱太过柔软舒适,所以她不想睁眼不想探究。
“我喜欢你——”
陌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像机器的电子音,一遍遍在耳边重复不停。宋夏宜逐渐忍受不了,终于有些恼怒地睁开了眼睛,才发觉外婆并不在身边,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到了床上,而站在眼前的是人竟然是陆屿桥。
黑色西服让他看起来格外俊雅端正,只是神色如旧肃然,像覆了冰霜所制的面具。面具下薄薄的嘴唇轻轻翕动,拉扯起精致的唇线——“我喜欢你——”
还是那道冰冷到尖锐的声音,扎碎了宋夏宜因看到他而扬起的笑脸。她十分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向床边的人影扑去,手臂急切地朝前伸着,想捂住那张不停在发出声音的嘴巴。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不要说了!别再说了!”她用双手死死地捂上他的嘴。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声音从她的指缝间逃跑,一字一句准确无误地钻入她的耳朵里。
“不不,这不是你的声音。”宋夏宜松开他,去捂自己的耳朵,抗拒再听这样没有感情的机械音。
“我喜欢你——”
“闭嘴!”宋夏宜疯狂地摇着头,想要把这道声音甩开得远远的。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闭嘴闭嘴闭嘴!”她颓然地跌坐到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滴到灰色的地毯上,洇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墨点,她用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你不喜欢我 ,你从来就不喜欢我……”
眼泪迷离了视线,眼前人影的轮廓在水雾中模糊,叫她害怕他会在下一秒突然消失,于是不安地抬手去抓他,却真的抓了个空。
宋夏宜猛地一惊,入眼是窗外透亮的蓝色天空。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切混乱都是怪梦,后知后觉地舒了口气,接着静静地卧在床上好几分钟,等眼泪流完,等神志清醒。
扭头看了眼床头的时钟,遗憾地发现还不到十点,转而又想午饭之前还可以再睡一觉,便抽出了脑袋下方潮湿的枕头,拽过来另一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再度尝试入睡。
时间走到十点半的时候,她还清醒着。异常活跃的思维延续着梦境,不停地将她带往初三那年的记忆,当然她有时会回忆这段往事,但是从没有梦到过,在已经走过的二十几年时光里,这件事不构成最痛苦的经历,前三都算不上,甚至为数不多的同虞海心相关的记忆里,这一段也不是最叫她难受的。
所以,她不太理解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记忆顺着那晚无声的告白一路往前走,宋夏宜记得之后发生了一系列尴尬事件,比如她控制不住地增加了出现在陆屿桥面前的频率,比如她不可理喻地展现了自己对陆屿桥的喜欢。彼时,作为高中生的陆屿桥还是个善良阳光的少年,在察觉到宋夏宜懵懂汹涌的爱意后,开始巧妙地和她保持着距离,相处也变得日渐谨慎小心,在她中考之前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很友善地忍下了她带给他的全部尴尬。
其实在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里,陆屿桥明确地拒绝宋夏宜的喜欢时,他也是言辞温和态度友好的。他以前会顾及她的面子,知道尽量避免让她感觉难堪,也知道减少伤害最好不让她伤心。
从前的陆屿桥,真是叫她怀念啊。即便往事并不含有许多的欢欣,但因为那个热心明朗的少年留在了那里,她便要不舍地珍惜地一遍遍回忆。还好她知道可以将过往一切不可理解的言行归咎为青春的躁动,来缓解伴随回忆一起到来的丢脸羞愧。
她已经学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让自己心里好受。
如同此时,她会告诉自己,陆屿桥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所以即便虞海心回来了,也不会发生或者改变什么。毕竟陆屿桥答应过的,会照顾她,一辈子照顾她。
他们早就说好了的,是一辈子。
她在意识里强化这个观念,使自己相信会拥有陆屿桥一辈子,所以没有什么要担心的。
“姐,姐你醒醒。”
宋夏宜在小鱼推她肩膀的动作中听到了叫她起床的声音,她不记得刚才的一觉有没有再做梦,好像没有,她睡得很好,便觉可惜地翻了个身。
小鱼大概是怕她又睡着,连忙又喊:“十二点了姐,咱们得去吃饭,大家在等。”
“十二点了?好快啊……”宋夏宜嘟囔一声,眼皮重重地压下,“我不饿,不想吃饭,你去吃吧。”
小鱼不睬她,直接上手拉她的胳膊,说:“东姐叮嘱我一定看着你吃饭,你不吃我要被扣钱。”
“多少钱那我补给你嘛……”
“吃嘛吃嘛,冰淇淋你不是最喜欢的吗,等回国就吃不到了,”小鱼见她赖床不动,使出杀手锏,“要不然我只好跟着你一块儿不吃了。”
宋夏宜立即回身,哀怨地瞅了小鱼一眼,一边叹气一边伸展着四肢,强迫自己醒来,口中忍不住抱怨:“你好烦啊,你这么烦人你对象知道吗?”
小鱼见她翻被下床穿拖鞋,才放心地转身去给她找帽子,头也不抬地搭腔道:“知道啊,他有病,就喜欢我烦他。”
浴室里在刷牙的宋夏宜听乐了,喷了一水池的牙膏沫子,又听小鱼在外面说不停:“可他又不付我工资,凭什么让他称心如意是不是,他要我烦他,我偏不……咦,那顶咖色的帽子呢?你放哪里去了?”
宋夏宜洗好脸出来,随手拿起沙发的帽子戴上,“别找了,就吃顿饭,随便穿穿好了。”
“那怎么行!东姐说了,你年初拿了柏林影后之后,那部电影在国外的热度非常高,而且八月要上的新电影一定入围威尼斯电影节,要我时时刻刻注意你的对外个人形象……奇怪了,帽子呢……难道放外面桌上了?”说着就要往外走,抬眼看到宋夏宜脑袋上的烟紫色帽子,脚步一顿,认真看了两秒,觉得帽子下边巴掌大的白净小脸养眼得过分,脱口就夸:“姐姐,你真的,怎么能长这么美!”
宋夏宜笑起来,在小鱼的赞美声中找回来一点好心情。
她刻意训练过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尽可能维持住这样一份好心情。首先,她停掉了午间的咖啡,其次在睡意来袭之前,赖在了小鱼的房间和她天南海北地闲聊,放空自觉意识的最后,计策成功,她除了如愿地获得了平静香甜的午睡外,还十分顺利地完成了天黑前的拍摄工作。
要是她能够再警惕一些,或许可以将平静的心情至少延长到这一晚的大夜戏结束,但是,她松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