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尤浅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但他整个人还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尤水只在那天晚上来房里看过他,后来就忙于集团的事情,每天都是早出晚归,魏羲和跟在她左右,因为忙碌而变得瘦了很多。
何文勋却没什么事干,好像是被尤水拉到别墅来陪尤浅解闷的。他每天上午帮尤浅清理伤口换药,然后就拉着他跟他聊天。
何文勋是从国外读完医学博士的高材生,尤浅虽没有他那样好的机会继续读书,但却是一个涉猎广泛的全能之人,读的书并不算少。两人好像真的很能聊得来。
周末,尤水休息。难得惬意的时光,她不需要早起,魏羲和已经帮她放好了洗澡水,然后侯在她的房间门口。
她起得很晚,魏羲和等得腿都站僵了,她才打开房门,睡眼惺忪地出来。
“小姐,早。”他垂首。
尤水愣了一下。
“早。你去忙吧,把昨天开会的报告整理出来,中午之前给我。”尤水抻了抻手臂和肩膀,语气淡然。
“是,小姐。”魏羲和应答,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哎……”尤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
魏羲和停下,重新转过身。
“小姐?”
“去年从康阳竞标的那块地,开始动工了吗?”
“还没有开始。当时小姐说的是要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浅哥去做。”魏羲和回道。
尤水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你去吧。”她语气淡然。
魏羲和应她的要求,转身离开。
洗过澡,吃过早餐,她端了一杯牛奶,上了二楼。
尤浅房间的门大开着,屋里并没有人。
她进去,把牛奶放在了他的书桌上。
桌上有一个笔记本,她顺手拿起。
上面布满清秀有力的字体,尤浅写的一手好字。
她随意地从前向后翻,心下突然一惊。
是他的日记本。
最近的日期是今天,最早的日期,竟然是十年前……
她抿唇,觉得不可思议。
尤浅一直有记日志的习惯,只不过谁会在意别人的日记呢?那种东西那么**,她其实并不想窥探别人的**。
但她却不由自主地看了起来。
今天的日志记得却是前几天的事情。
简明扼要,像流水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每一件事情后面都会写一点自己的心得。
“15号,周日,晴。从里到外的疼痛,难忍。”
“20号,周五,雨转多云。秋雨终至,天气转凉,关节疼痛,难忍。”
……
她心里一阵酸楚。
捏着笔记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整个人的表情都变得阴沉。
他畏寒,他身体状况及其不好,他总是感到疼痛难忍。
她放下笔记本,不想再看。
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人。
“尤浅呢?”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在院子里。”一个佣人回答。
她微微皱眉。
“我马上去叫他。”那个佣人飞快冲下楼。
尤水走到尤浅房间的窗户前,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花坛跟前寻觅的尤浅。他神情专注地看着花坛里的那些落叶,时不时用手捏起几片叶子放到眼前端详,看一看又把它重新扔回花坛的泥土里。尤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气质不凡的男子,时至今日,尽管她已经不那么喜欢他,但只要看着他举手投足之间带出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孤傲,还是会让她移不开眼。
他在干什么?看上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那个佣人走到尤浅跟前,跟他说了两句话,就见他抬起头,向窗户的方向望了过来。面容苍白,清冷而深沉的气质。
尤水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他跟着那个佣人进了别墅的主楼。
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小姐。”他微微颔首,语气淡然。
“你在找什么?”尤水开口问道。
尤浅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回小姐,我刚才在花坛里找叶子。”他说。
尤水皱眉:“找到了吗?”
“没有。”他很恭敬,有问必答。
尤水盯着他的头顶,一阵烦躁。
“看着我。”她语气清冷。
她看到尤浅整个人明显都僵了一下。
半晌,他抬起头,看着她。
他的眼神平静而温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谦逊和疏离。
清冷而俊逸的面庞看上去却略显忧郁和沧桑。
“找叶子做什么?”
“……回小姐,想做一个标本。”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
他本能地就要垂下头。
她却力气很大地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朝自己的方向拉了过去。
“嗯……”短促的呻.吟声。
尤浅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感觉直直地冲她而去,他躲避不及,“咚”地一声,膝盖磕在床底外沿边上,一条腿已经跪在了地上。半个身子向前倾去,姿势狼狈不堪。
他一只手撑在地上,痛苦地拧起了眉毛,平静而不起波澜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却被他隐进眼底不见了。
浑身直冒冷汗,他喘了好几下,才勉强压抑住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呻.吟声。
尤水心下一紧。她确实比平日里用的力气要大一些,但也不至于让他直接倒地,她拽他那一下子,明显感觉到了他轻飘飘甚至吓人的身体有下坠的倾向。
“……”
躲不可躲的余痛密密麻麻席卷而来。尤浅不明白她又是为何,心下一阵无力和不安。
“你很疼?”尤水开口,语气不善。
他眼眶发酸。
她真应该亲自试试那些非人的刑罚再来问他这样的问题。
尤水好像总是问他这样无聊而令他心烦气躁的问题。
他一般都习惯性地否认,因为他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虚弱和不堪……他其实一直都有一颗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
但现在,他却真的想大声地斥责她,告诉她不要这样简单粗暴地对待他,他真的受不住。
他吸了一口气,微微皱眉:“……小姐,如果我说疼,你下次可以不要这样对我吗?”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恳求。
尤水愣了一下,抿唇不语。
是啊,不疼才怪吧,他在日记里都已经写得那么清楚了,何止是疼,他说的是疼痛难忍。
“只要你对我事事坦白,我也可以考虑你的请求。”她说。
她的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领,他额头上的一滴冷汗滴到了地上,尤水又闪了一下神。
“是,小姐。我很疼。”他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诚恳而卑微。
尤水缓缓松开了手。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顺势跪直了身子。
“……”
尤水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
他果然是驯服而谦卑。
他看上去非常知进退。
“你多重?”她突然开口。
尤浅愣了一下,然后抿唇:“我不知道。”
他根本没测过自己现在的体重,他本身就有些偏瘦,受了那些罪,必然又瘦了不少,他也懒得去称。
“……”尤水突然感觉自己胸口堵得慌。
从来不知道这样恭敬而温驯的尤浅竟然这么讴人。
“不到70公斤。”她开口,笃定的语气。
“……是。”
“起来。”她冷冷地看着他。
尤浅得令,撑着手臂,把重量过渡到自己的脚上,然后缓缓地站起了身。
“把这个喝了。”她端起书桌上的那杯牛奶,然后递给他。
尤浅眼神暗了暗,一丝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他没接。
尤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漠。
“要我喂你?”她看着他,唇边突然勾起一抹微笑,淡然而冰冷。
尤浅却像没知觉一样,还是没有动。
她表情冷了下去,把杯子又递近了两厘米。
都快挨到他嘴跟前了,他终于抬手接了下来。
“从今天起,每天早晚一杯牛奶,如果不喝,我就用壶灌你。”她笑着开口,语气轻快。
尤浅看到了她眼底不可名状的一丝得意。
“是。”他应道。
“康阳竞标的那块地,规划方案做了吗?”尤水一边说一边坐到椅子上。
她的神情严肃而正经。
尤浅脑子飞快地转着:“只做了一部分。”
本来当时尤水是说让他赶紧着手去规划的,但中途出了那么多事儿,他搁置了一阵子,竟彻底忘了这码事了。现在被她一提,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给你一周的时间,形成方案。下个月初要把方案提交到董事会。”她说。
“是,小姐放心。”他应。
“你尽管去做,现在我们不是缺高科技的技术,而是缺一个统筹发展的规划框架,只要思路没问题,出了纰漏我担责。”
尤浅愣了一下。
“是。”
这是一个主上对下属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我只有一个要求,尽心尽力,毫无保留。”她眼眸突然变得幽深。
尤浅微微垂首,然后郑重:“小姐放心。”
尤水移开视线,不经意间又看到了他桌子上的笔记本。
“身体还好?”她缓和了语气。
尤浅依旧是平静而温和的模样。他想了一下,然后开口道:“谢小姐关心,还好。”
他其实是一个自卑而敏感的人,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头,他一般不想再经受第二次,他虽然从小都在这别墅长大,但毕竟是以一种外人的身份。和尤书相比,他都差得太远,更何况是和眼前的人相提并论?所以他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从前他不做,是因为多少心里有一点侥幸,觉得尤水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现在越来越意识到,尤水并没有因为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那些幼稚的天真的感情就给他特权和豁免,她长成了一个有城府又冷静又理性的王者,沉浸在过去的只有他自己,并且尤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如果这样下去,他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看似关心的话,他都绝对不能过分解读。
尤水抿了抿唇,不再出声。
她看他手里还端着那杯牛奶,修长的手指,指尖紧紧捏着杯身,指关节有些发白。
牛奶应该早已经凉透了。
“热一下再喝。”她说。
尤浅愣了一下,脚上闪过一丝惊慌。
“是,小姐。”他说完转过身,就要出去。
他的动作看上去似乎像逃。
尤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越来越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她一时间还真不太适应如此温驯而臣服的尤浅。
“等一下。”她又叫停他。
尤浅刚迈出去一步,此刻听到她有些清冷的声音,下意识的紧张。
他转过身,有些询问的表情。
终于不再是标准化格式化的扑克脸,他微微变化的表情令尤水心里一阵轻松。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他开口。
清冷的语气,又令她的心一阵收紧。
“……没有,你去吧。”
她本来想问他,伤口到底怎么样了,但话到嘴边变了味,没办法说出那样的话,她的语气听上去也很冰冷。
“是。”他出去。
尤浅去了厨房,热过牛奶,他端起杯子,一鼓作气地喝掉。
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尤水已经离开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桌子上的笔记本,心里一惊。尤水不会看到了吧?不过日记里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是一些他记录的琐事,他没在日记里写过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看到也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