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皇帝不好说,至少李隆基的宠妃,远没有想象中的好当。
玉环一直觉得自己的遭遇惹人同情,她是第一次开始同情别人,还是自己作为替代品的上位,一个最不该由她同情的女人。
情绪到了,她也口无遮拦:“那你怨过他,恨过他吗?”
不仅是惠妃,所有人都看向了玉环,可她一无所觉,还是固执再问了一遍这个逾矩的问题。
“怨过,恨过吗?”
惠妃收回了目光,笑得竟然比面对李琩都要慈爱许多:“年轻时不敢有,现在更淡了。”
不是不会,却是不敢。
玉环即便早就知道她与武惠妃是截然不同命运和性格的人,却在此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或许是家族背景影响和限制了她们的部分行为,才会在这种问题上作出相反的答案。
“乖孩子,你不必同情我。”武惠妃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看向她,态度亲切又和善,让她想下意识反驳的话停在了嘴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欺骗这样一位宽和温柔的长辈,只觉得羞赧,不敢抬头。
她的所有心思在长者面前都被看穿,不管是武惠妃还是曾经的李隆基,她都没有办法很好藏住情绪,以至于闹出了不少事情。
还好武惠妃并没有追究她的逾越。
还好……
“抱歉,惠妃,奴不是有意的。”她跪坐在惠妃脚边,双手放在膝上,却被惠妃拉着靠在身上,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
“这没什么,我见过太多看不起我,厌恶我,甚至憎恨我的人,他们可不会像你一样同我道歉,甚至还会蹬鼻子上脸,指着我骂,早就习惯了,还是你更让人喜欢。”武惠妃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一支金银花枝钗,簪在玉环头上,与她头上的宫纱牡丹花相得益彰,明艳又秀丽。
“多谢你厚爱,我好喜欢你呀!”玉环稍微尝了点甜头就开始飘,不过在座都能算是自己人,对她这种行为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惠妃更是笑得凤钗乱颤,摸着她的脸,又狠狠点了一下她的眉心。
“好了,今天除了三郎给李亨布置的任务外,更重要的是推进李瑛的事情,我把你们都叫来也是为了他,”武惠妃长长的指甲轻轻点着案几,室内无人说话,让着声音更加明显了,惠妃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康苏儿身上,“你觉得呢?李瑛那里如何了?”
康苏儿早就无聊得开始玩指甲,听了这话才露出笑意,神采飞扬起来:“他呀,不足为惧,包括他那两个跟屁虫弟弟,之前血乐宴上我就想好了,有那掺了猩猩血的饮品,加上巫术和巫舞,就是神仙在世也挽救不了。前不久,他们又去了鬼市的蜃楼,说是找音娘,但是好像没见到人,人去楼也无踪影了。”
鬼市的入口本就难找,加上进入蜃楼还需要以引路者的鲜血为饵,之前是音娘有意引导众人,现在缺了楼主,这蜃楼自然也不存在了。
“那可见鬼神的猩猩血饮当真有如此威力?”武惠妃也只是把血乐宴当都市秘闻来看,从没想过竟然是真的,还发生在自己身边。
玉环蹙眉想了想:“应该是能的吧,但是上次我没有喝,不确定。可大家都喝完以后,厅内确实感觉凉飕飕的,有些人的表情很怪异,我没法形容,可能说是刺激到扭曲比较恰当?”她说完看向康苏儿,想要得到对方的认可。
“嗯,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就记得李瑛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为了验证是不是醉酒后失态,我在他府上和元日宫宴都看过,他几乎不会在外人面前喝醉,而且酒量还不错。”康苏儿摸着下巴,把自己观察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之前在太子府,她们假意与李瑛结盟,这事武惠妃也清楚,倒是不奇怪为什么对太子的行踪和表现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加大剂量呢?我不希望他痴傻疯癫,那样太明显了,还会让三郎看在赵丽妃的份儿上可怜他们唯一的儿子……”武惠妃蛾眉舒展,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和妆发。
卢栀很不确定地偷偷冲陈舟使眼色,小声问:“真的没有后遗症吗?猩猩血听着就很恶心,他们怎么喝得下去。”
说完,他才发现大家都笑而不语,意识到自己降低音量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有些不好意思地往玉环身后躲了一下,又气鼓鼓地盯着陈舟:“你都不提醒我,亏我还那么认真地用眼睛和你交流!”
众人笑作一团,尤其是玉环,直接歪在武惠妃腿上爬不起来,在卢栀无比委屈的神情下才掐着自己的大腿爬起来。
也就是这么插科打诨,让之前有些凝重的气氛缓和下来。
武惠妃冲卢栀招手,让他坐在自己另一侧,一手揽着玉环,一手揽着卢栀,笑得格外真心,还打趣道:“你们两个可真是我的开心果,自从知道三郎心心念念惦记着那个‘九娘’开始,我的心就没放下来过。”
听到这个名字的二人却都愣住了,他们对视一眼,很默契地什么都没有说。
卢栀格外多看了玉环两眼,生怕她还因为觉得自己和惠妃相似而伤神,更别提还有那位似乎是源头的“九娘”了。
她笑了一下,看向卢栀的眼神亮亮的,她读懂了他的关心,就像他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担忧一样。
“好了,别在这里眉目传情,也不害臊,不都说你们中原人含蓄,我看不比我们突厥好到哪里去。”康苏儿撇嘴。
有些人能和自己心悦的对象琴瑟和鸣,有些人却只能苦苦等待,还得冒着被世俗唾弃的目光。
不过康苏儿无所谓,也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心中那个目标,总要放弃一些,有舍才有得。
玉环被说得一愣,下意识看向武惠妃,却见后者一点不意外,完全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我早就看出来了,不然我肯定会帮琩儿再争取一下,能两情相悦当然是最好的,我和三郎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其实,我们现在也都爱着彼此。”这个时代的女人都这样灿烂明媚,懂得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论是爱情还是权势。
她们毫不在意地将心底的**表露出来,比世间许多男子都要坦率、赤诚。
相爱没有错,选一个知心人总比成为怨偶要好,虽然很多怨偶曾经也情比金坚,可所有人依旧相信自己的内心,并坚持自己内心的想法。
武惠妃是一个,杨玉环是一个,康苏儿也是一个。
不过即使武惠妃乐见其成,现在到底还是在大明宫,宫内的所有女子名义上也都是李隆基的人,也就梨园是惠妃与李三郎同掌,可还是要注意影响。
所有人都不再聊感情的话题,也因为刚才的插曲而不再紧绷,惠妃的眉眼也更柔和了几分。
“我从来没有想置他于死地,只要能够让出太子位,后半生的锦衣玉食一定少不了他,就算陛下要圈禁,我也会帮忙劝说,这点你们可以放心。但是这份情必须是我和琩儿给他的,不能是三郎。”
玉环听了惠妃的话,没有发表任何想法。按照常人的理解,一个被废掉的太子,多半被圈禁,少有人能像武皇那样下令处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由惠妃母子出面求情,还能显得他们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虽然事实完全相反。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甚至玉环如果不是活过一世,也不会想到。
李隆基是真的能一天之内杀掉自己三个亲生儿子,其中一个还是从前宠爱的女人生的宝贝太子!
玉环想想就浑身发毛,感觉鸡皮疙瘩都撒了一地,汗毛也竖了起来,在这样温暖到使人昏睡的室内,她竟然打了两个寒颤。
“是暖炉还不够吗?我让人再取两个来。”惠妃正要吩咐,就被她握住了手。
她的手温度很高,可掌心有些发凉,竟然还有些湿润。
“不用了,谢谢你关心,我只是在担心……我怕陛下会不顾旧情,对太子……”玉环还是没能说出口,毕竟实话是最可怕的,还有揣测圣意和出言重伤圣人与太子情分的嫌疑。
这份圣心不论她猜测的对不对,事后都会被人拿出来说,对于她百害而无一利。她却又不得不提醒一下武惠妃,否则万一再发生从前那样的事,那她这么辛苦给武惠妃续命,各种找药方药引,甚至还动用了道法玄学,不就全白费了。
不论哪种结果,似乎都不太好承受呀。
“三郎他不会的,赵丽妃与他年岁相当,又陪着他度过在外最艰难的时光,所以为了那个女人,他立了瑛儿为太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想换过,哪怕是他想过要立我为后,也从来没真想动李瑛。”武惠妃的语气很平淡,她似乎早就看透了,可还是不甘心。
玉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希望自己今日的话不要成真,就算真的和从前一样,惠妃也千万别因此生了心病,误了大局。
倒是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的陈舟看向了玉环,那双平静却又仿佛能容纳万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惠妃,不管陛下会如何,你都不能放松警惕,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仅是我们事败,还有对于太子的结局,毕竟谁也不知道,太子在巫术和鬼神的影响下会做些什么悖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