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稳点,跑了就砸死你!”
那个破了鼻子的学生狠狠说着,手上猛然投球,破空而来。
林深远挣不脱。
说时迟那时快,贺轩龙忽然松手,将林深远丢向旁边,林深远撞上墙壁,同时间,篮球凌空落下,砸在贺轩龙头上,弹到了巷子的墙外。
“混账,不是叫你抓好人?”
礼成的学生怒骂着,一巴掌扇到贺轩龙脸上。
“这巴掌免费送你!快把人抓回来!”
林深远就在旁边,拿出手机:“我报警了。”
礼成的学生嗤笑:“娘娘腔,你以为我怕?”
“你应该怕一点。”
林深远话音落下,司机从后跟上来,彬彬有礼按住了礼成学生的肩膀:“这位同学,你挡到我家少爷路了。”
说话间,司机一拳落下,打掉了对方两颗门牙,剩下的两个礼成学生惊愕地后退,在对方的哀嚎声中逃之夭夭。
司机拎起地上的礼成学生:“剩下的由我来处理。”
“好。”
林深远漫不经心走向校门,上课铃声已经响了。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对还站在原地不动的贺轩龙说:“走了,都迟到了。”
贺轩龙照例低着头,刘海遮住了他额头上的淤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两人走到校门口,果然迟到了。
正好是祈时钦在值勤,一眼就抓到了两人,眯起眼说:“一起来的?”
林深远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记了迟到,被抓着在校门口罚站。
之前这么丢脸,还是写检讨的时候。
再看身边人,贺轩龙面色如常,似乎已经习惯,察觉到林深远看向他,刀刻似的薄唇说道:“一球十块,双倍二十,限时二十分钟。”
林深远微微一愣,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给礼成学生当人肉沙包的所谓小费,不禁皱起眉。
“我不用……”
他刚开口,贺轩龙忽然矮下去,半跪在他面前,替他整理松开的鞋带,手法熟练地系上蝴蝶结。
这种熟练仿佛白日的阴霾,遮在了林深远心头,他低头望着这个刘海挡住双眼的少年,他忽然注意到贺轩龙其实长得很高,却习惯性地颓着肩膀,或者和现在这样自甘堕落地缩在地上,他的身上笼罩着一种足以吞噬灵魂的黑暗,他在这里,却仿佛和现在没有关系,还在被灰暗的昨天冲刷。
贺轩龙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那双眼里死寂一片,正对上林深远:“不满意?还是你希望我给你舔鞋?”
林深远攥住了拳头:“你起来。”
贺轩龙漫不经心起身,破了洞的书包斜挎在身后,林深远忽然抬腿,踩住贺轩龙的脚,看起来气势汹汹,却没施加什么力道,贺轩龙抬头,林深远扬手扇向他,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松针树下。
“不准再这样!”
林深远揪住他的衣领,语气凌厉。
“没有人可以这样对你,不管是谁,不管是和你朝夕相处的亲人朋友,还是你在街头碰到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没有权利这样对你!”
贺轩龙顿了顿,揪着他的手十分用力,扇在脸上的力道也一点也不痛,用的是手背,落在他没挨揍的脸上。
林深远微仰着头,眼中闪烁,似有月光。
他喉结一动,被这双眼盯着,他的身心似乎都在颤栗。
白昼在他头上,炫目得可怕。
他喉咙干渴,变声期后的声音低沉嘶哑:“这样的话,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你会用剪刀吧?”
林深远松开了手,他喉咙上的束缚感消失了,嗓子却更加干渴。
别走。
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中发芽。
林深远只退了半步,随即微微一笑,这个笑对于贺轩龙来说就像白昼里的光芒,如此绚烂地落在他面前,伸手就能触及。
“你来得正好,我的花园正缺一个园丁。”林深远说。
园丁……
贺轩龙迟疑着:“我怕把你的花都剪死。”
林深远勾起唇,眼睫翕然:“那我正好可以栽上新的品种。”
贺轩龙怔住。
林深远又看他脸上的伤口,说:“还有,你的名字真和你不搭。”
“……”
“从现在起,你做些配得上你名字的事。”
“……从当园丁开始吗?”
“不,从去医务室开始。”
林深远走在前方,带他去医务室,贺轩龙跟在后面,第一次不用担心前方有谁等着他。
忽然他看到一棵雪松树后站着一个人影,从很早之前就在那里盯着他们,将他们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贺轩龙不以为意,只是觉得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第一学神走下了神坛,屈尊就卑地躲在树后偷窥,有些意思。
祈时钦一直目送他们走远,几天后的周末,贺轩龙出现在林深远家的花园中,挖着洞给绣球埋调色剂,土壤中的酸未来会更加丰富,大朵的紫阳花簇拥成球,开得蓝紫明艳。
这是他们的秘密,两人在学校依然形同陌路,只有周末的时间,贺轩龙会骑车去林海区,走进那栋没遇到林深远之前,他一辈子都不会踏入的别墅,有时整个周末都会待在那里。
他的一切悄然改变,学业迅速提高,衣服整洁,不再有印子,破烂的鞋和包换上了新的,礼成的学生也再没找他,期末前的小测,他和林深远并列第二。
他留在学校,提前知道了小测成绩,看到两人的名字排在一起,让他有些微的灼热,身体中的渴望越积越大。
像花园中膨胀的紫阳花,沉重到能够压弯茎秆。
正好第二天就是周末,他赶赴过去,庭院夜深露重,繁花无尽开放,他穿过后院的小道,熟门熟路进去,林深远却不在经常待的地方,整个别墅都找遍了,只剩下侧厅。
那是明令禁止进入的房间,他只在那个严厉的管家打扫时看过一眼,里面是富丽堂皇的日本和室,飘着极为清淡的香,屏风华丽,又佹寂冰凉。
林深远从不进去那里。
他在门口,微微推开门,绣着金色鹧鸪和繁花的屏风后传来陌生的声音。
“这个成绩,你让我怎么对你?”
语气冰冷,听声音极为年轻,话语中的权威性却不容置疑。
是对林深远说的。
一张成绩单丢来,林深远扫过去,是这次的小测成绩,祈时钦兑现了诺言,果然又重回了第一,而他在第三行的排名上,第二行的名字则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人。
贺轩龙。
他微微抿唇,他和贺轩龙并排第二,但排位时林深远在他之后。
位置上成了第三。
对方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即使是第二,在这个人口中,也是一种可以切腹自杀的羞耻。
靳城坐在他对面,身上的西装一丝不苟,冷俊妥帖,身为靳临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他从小随父亲驰骋商场,年级轻轻便管理起公司。
他在媒体前谈吐风雅,评价极佳,英俊的容貌为他增添了无数魅力,然而极少有人知道他的生母是日本财阀的长女,身体中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他的父亲娶到他的母亲后,便在权力争夺中浴血胜利,一手接管了妻子的大财阀家族,入驻了日本财阀,而靳城留在国内,里面关系极为复杂。
灯光下,他的脸如刀削,冷峻的五官组合得恰到好处,每个角度都透着一丝严苛,似乎是要提醒林深远,他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局外人。
无论多华美,林深远都不喜欢这间和室,尽管他八岁时就开始跟随母亲来往日本,还在东京待过半年。靳城的父亲一直希望靳城能够以兄长的姿态对待林深远,以至于在使用日本名时给了靳城第二个名字:靳城容二。
不得不说,靳城也厌恶这个名字。
靳城的生母矢沢霜夜反而劝他看开些,她和靳城的父亲早已貌合神离,不离婚只是顾忌财阀之间的牵连,她在生下靳城后不久便和靳城的父亲分居,两人暗中签了离婚协议,之后两人很快都有了约会对象。
几年后,矢沢霜夜也定下了同居对象,对方是女性,名为川上律子,比她小十多岁,职业是**漫画家,长相甜美可爱,漫画风格却是黑暗的十八禁。
林深远在日本见过她们,还被赠送了好几本漫画,因为尺度太大,林深远觉得肯定过不了海关,然而他回来坐的是私人飞机,漫画本子完好无损到了他手中,现在还收在阁楼的书架吃灰。
林深远不习惯榻榻米,总是觉得膝盖疼,此时成绩单上的排名倒更让他揪心。
小测的成绩应该要等周末过完才发,靳城却早已提前拿到了手里。
“不说点什么?”
身为兄长的声音**冷酷。
林深远无话可说。
“起来,去道场。”靳城开口,“我想知道你退步了多少。”
林深远起身出去,侧厅的门开了一条缝隙,明明进来前还是关着的,容姨来过了?
他想着,人走到了道场。
靳城没打算和他比竹剑,而是示意他换上击剑的保护套,这本该是林深远喜欢的运动,他喜欢听剑与剑的抗争,触碰的那瞬间会发出铮然的响声,虎口和手臂都会感觉到剑的震颤。
他运剑熟练,然而和靳城对上,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招招惨败。
他手中的剑被击落,虎口发麻,狼狈至极地摔在地上。
剑横在他的脖颈间,冰凉,一动不动。靳城摘下面罩,冷冷望着他:“多久不练,才让你生疏至此?”
林深远别过头,保护面罩遮了他的脸,靳城隔着面罩,用剑抽了抽他的左脸:“脱下。”
林深远抬手,摘下了面罩,露出汗湿的小脸,像是莹白的山茶花上滴着露珠。
冰冷的目光打量着他:“还有一年,你就正式十八岁了。”
林深远一僵,按照户口本上的日期,他其实已经满了十八岁,但他的出生年份登记是错误的,他妈妈无意中透露出来,他的出生日期提前了一年,所以明年才是他真正的成年礼。
然而他不属于靳家,只和母亲一个户口本,如今他的母亲已经在疗养院,而他成年之后,会彻底失去靳临集团的资助,他将一无所有,甚至母亲那边的医疗费也可能断掉。
“这最后的一年,你想带给我什么?”
“……别动我妈妈。”林深远抬起头,“我会努力,按照父亲的希望去做。”
“不,是按照我的期望。”
靳城收了击剑,随口说道。
“你的周末安排由我来制定,一天不落。”
林深远撑着地板站起来:“哥哥,你的手还好吧?”
转过身去的靳城顿住,左手僵了僵。
约一年前,靳城父亲让林深远去了日本,林深远在东京待了半年,日语没学会几句,在学校的考试都是专门用中文试卷,成绩虽然不落,但在惹事上也没落下过。
大概是知了开始鸣叫的时候,林深远招惹了东京地头蛇,不落组组长的儿子,对方想掳他入组,却被对手捷足先登,不落组的儿子和林深远都被绑进了另一个组织里。靳城为了救出他闯入对方大本营,九死一生才把林深远带回来,最终引发了三方剧烈斗争,引出了更大的人物,靳城也在周旋中自截了左手小拇指,才平息对林深远的争夺。
虽然切下的手指迅速找名医接上了,然而免不了落下疤痕和旧痛。
靳城刚摘了击剑手套,左手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银戒指,正好挡住那圈缝合的伤痕。
林深远走过去,想看一眼那道伤痕,才能确认靳城是真的为了他差点丢了手指。
靳城冷冰冰挥手,打开他。
“管好你自己。”说着,靳城别过头,双目刺向道场门边,“那边的,还不出来?”
门口窸窸窣窣传来声音,贺轩龙出现在两人面前。
林深远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贺轩龙站在那里,靳城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要将他生剥活解了似的,他打量着贺轩龙,话却是对林深远说的:“这就是和你共度周末的小子?名次还在你之上呢。”
这语气里暗藏危险。
贺轩龙脚底沾着泥土和草叶,回答道:“我们的分数一样,没有差。”
“哦。”
靳城拖长了声音,将地上的击剑踢到他脚下,随意道。
“会玩剑吗?”
林深远脸色一变,下意识挡在贺轩龙面前:“他不会。”
“我有问你的意见?”
靳城抽出了另一把剑。
林深远还要阻止,贺轩龙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剑,双手捧到靳城面前:“可以,但能不能改天?”
“可以?”
靳城微眯双眼,右手拿过剑,同时往前一步,迅速来到贺轩龙面前,左手握拳,击在他腹部。
沉闷的一声响,贺轩龙痛哼着,半咬住煞白的唇,腰弯起,跪在了地上。
“你还没有说可以的资格。”
靳城漠然俯视着地上的贺轩龙,像看被丢弃的物品一样,一丝情感也没有。
“老鼠街里爬出来的脏东西,没经我的允许擅自进入这里,就要付出代价。”
他轻慢抬起皮鞋,踩住贺轩龙撑着地面的手,碾着他的手背。
贺轩龙额头冒着汗,嘴唇没一点血色。
他跪在男人脚下,对方一边踩着他的手,一边踹向他的胸口。他拔不出手,同时也避不开攻击。
“够了!”
林深远伸出手,挡在他面前。
贺轩龙抬头,踹向他的那一脚改成了踢,同时手也被松开,靳城冷着脸,踢开了他。
贺轩龙摔在一旁,林深远连忙扶起他:“你还好吧?”
贺轩龙摇头,示意他没事。
“我带你去书房。”
林深远说着,贺轩龙点点头,目光却追出去,落向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靳城在接电话,面容在夜色中苍冷模糊。
林深远把他带进了书房,拿出藏在抽屉里的医药箱,给他的手指消毒上药。
“还疼吗?”
林深远看到有破皮的地上,又拿出了纱布缠上。
贺轩龙摇摇头:“是我不好,分数……”
“那个你不用在意。”林深远给他包扎好了手指,“就算你不是第二,他也一样会生气。另外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你不要在旁边,不然他会连你一起揍。”
“……他是你哥哥?”
“嗯,算是吧。”
林深远收拾好了药水和绷带。
“不过我和他不是同一个母亲,姓也不一样。”
“抱歉,我多嘴了。”
“没有,倒是你这次考得很不错,前进了几十名吧?”林深远微微勾唇,“祝贺你,这个成绩才配得上你的名字。”
听到这番话,贺轩龙心中只有苦涩,明明是为了分享喜悦而来,此时他却希望自己依然在班里吊车尾。
“林深远……”
他抓住对方的手,林深远瑟缩了一下,袖子挽起,依稀可见一道伤淤般的红痕。
“你受伤了?”
他眼尖道。
“没什么。”林深远把袖子卷下,面色如常,“你是骑车过来的吧?这么晚了,有急事吗?”
“……之前说的植物,我带过来了。”
从他家那边的植物园里偷挖出来的,还去学校借了借花铲,刚才顺路还了回去。
林深远弯了眼:“在哪里?现在能种下去吗?”
“可以。”
贺轩龙带他过去,那株植物放在单车筐里,两人一起把它种了下去。
“这叫什么?”林深远问。
“水鬼蕉。”
贺轩龙特意查过了。
水鬼蕉的花朵纯白,像是曼陀罗,但会伸出长长的白花须,边缘微卷着,像花朵的蕾丝。
林深远很好奇那是什么花,他才连夜去挖。
两人把它种在丰水庇荫处,那抹纯白色在夜里亭亭玉立。
“我该回去了……”
贺轩龙扶着自行车。
林深远抓住他:“你可以留下来。”
他的袖子又提上去,露出了那道红痕,贺轩龙的目光落上去。
林深远低头:“是桦树条。”
贺轩龙无意识握紧了车把手:“你哥?”
林深远:“昨天练琴的时候,没弹好勃朗姆斯。”
贺轩龙丢开自行车:“他一直这样?”
林深远:“他的要求很高。”
“……”贺轩龙喉结发涩,“我留下来。”
但第二天,他就被揍到了吐血,在林深远被法语私教请去的时候,靳城兑现了诺言,为了公平起见,他们没比击剑,只玩了几轮散打,贺轩龙使出了所有从街头学到的招数,还是被那个强悍的男人一次次揍趴在地上。
在对方漠然的眼神下,他只能一次次爬起,似乎只要松懈一次,他的一生就会被全盘否定。
他遍体鳞伤,仍不肯认输,靳城看他的目光稍有改变,但那改变只是在衡量着什么,好像他只是一条待宰的三文鱼,等着被做成日式料理或者法式大餐。
他一败涂地,被踩着脖子摁在地板上,如一条垂死的狗。
林深远结束了法语课,因为这件事和靳城大闹了一场,最后找到了贺轩龙,看到他身上的伤,皱着眉迟疑了很久,才开口说了一句法语:“Tous les chemins mènent à Rome。”
这句话的意思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他希望贺轩龙不要继续呆在这里,并承诺会给他找一份能补贴他生活的工作。
贺轩龙拒绝了,他拿出了一张聘书,上面写着正式任用他为园丁。
林深远静默了片刻,落着清辉的眼眸里有能融化石头的哀伤:“你想好了吗?给你这张纸的人可不是正人君子。”
“……我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无法丢下不理。
贺轩龙回到学校,依然继续坐在最后的角落里,和扫把和簸箕为伍,他的人生已经完全转变,却没有人知道。而在那之后,每次考试,贺轩龙都会下意识地漏掉一些题,不去作答,即便是他最喜欢的数学压轴题,他也只把演算写在草稿纸上,从不誊写到答卷上。
他的名次一直稳定在全班倒数的位置上,再也没有增进过。
他在花园的工作依然继续,照着容姨给他的园丁指南修剪花朵,周末的时间都花在里面,容姨看他辛苦,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小屋,让他可以住在里面研究。
花朵,成为了他的生命,阳光在他头顶照耀,黑夜孤寂,却有如魂魄般的流萤相互依偎。
广玉兰落到尽头之时,他翻到一本俳句集子,有一句让他印象深刻。
牵牛花,一朵深渊色。
——与谢芜村
他的白昼如焚,却陷落于深渊中。
如果能让这一切停下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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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白昼如焚【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