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是,这房谁买谁后悔!”张大峰跟着跺脚愤懑道。
“你是不知道他们的嘴脸!就这房开发商还敢继续卖,我去售楼处找他们理论,催他们要么开工要么退钱。那个售楼经理牛的,还反问我,当年也没求着你买房啊?还跟我动手!我只是想要回我自己的钱、自己的房子,怎么就这么难?”
何勇崩溃地捂着脸,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
“……我那老头子,我亲爹,他一直陪着我在等,等啊等,等到去年得了重病,这棺材本都给我拿来买房了,治也没得治,闭眼的时候都没等到房子,我对不起他!”
张大峰也沉默了,半晌才回过神,又提问了几个问题,最后对着镜头煽情地念出总结词:
“何勇告诉我,父母给他取名单一个‘勇’字,是希望他做人要英勇果断,但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后悔他当年买房时的一腔孤勇,如果再来一次,他绝不会这么‘勇’了,这个‘勇’对他来说,是不够深思熟虑,是逞匹夫之勇。
但我想说,这不是个体的错,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拼尽全力,把一家老小的钱都填进去,爷奶的棺材本,父母的养老钱……
买一套房就是一次豪赌,每一套烂尾房,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们活得局促、紧张、困窘,毫无尊严,拼了命只是想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却还是一地鸡毛。
这样的住户,在这个烂尾小区里,足足有500多户。在这片土地上,有千千万万相似的人受尽磨难,希望被一次又一次打碎,等一个永不会落成的新家,他们何其不幸,又何其无辜。”
一行人采访完,将器材收了起来,何勇拉住张大峰,忐忑不安地问:“就完了吗?要不你再多问一点儿?”
“已经说了很多啦,回去我们还要剪辑的,现在大众没耐心听那么多,一个视频两分钟都有点儿长了。”
张大峰耐心地解释道。
“这样啊。”何勇嗫嚅道,松开了手,“是这样。”
“何先生,你后续要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咨询赵律师,他在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林飘絮在一旁适时补充道,“他昨天还跟我说,你们这个案子,他是很有信心的,你就放心吧!就是你这两天要辛苦一下,催催其他业主们,这个授权书早点签好,这个案子才好进一步推进。”
何勇连忙拱手致谢:“哎,好,好,谢谢,谢谢你们……”
一行人下了楼,交谈了一些后续事项,又各自分开。
两人来到小区门口等车,林飘絮也没闲着,手机一直在响。
李青穹凑过去看她的手机屏幕,只见她的微信号页面,大大小小有30多个群。
群名都是地名 “烂尾房业主维权”,每个群都在响,不停有消息弹出来。
李青穹随意点进一个群,点开里面一张图片,是一张业主维权分工表格。
表里详细记录着法律顾问、媒体对接、物料统筹、财务组、后勤组、资料组,每个成员电话都记录在案,还备注了注意事项,比如务必控制情绪,不闹事,全程不要和销售有任何正面冲突等,分工有序且专业,一看就有专人带领。
“你这样,不求回报地奔波,不累吗?”他问。
“累啊,但是累的时候我会想,要是当初我妈妈绝望的时候,如果她身边能够出现一个像我这样的志愿者,她是不是就不会走投无路,更不会走向绝路。”
李青穹看向她眼底勇往无前的光。
一如既往,光只打在你身上,你转身照拂所有人。
“我也曾想过算了,案件已经了结,人死不能复生,我再怎么紧咬不放,我妈也不会活过来了,但是我一看到他们,我一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在苦苦挣扎,我就无法停下脚步,我不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而是为了这群人在努力——我再苦再累,能累得过他们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
李青穹心疼得都要碎了,上前抱紧她柔软的腰肢,弯腰埋首将耳朵靠在她胸膛上。
听着她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在心中下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
李青穹在地下车库停车时被绑架了。
不知是谁,从背后扑上来用一条方巾蒙住了他的口鼻。
迷药在瞬间入侵他的感官,他毫无反抗能力地倒了下去。
睁开眼睛时,看到正襟危坐在他面前的李华章女士。
一切流程如此熟悉,他在陆家人眼里从来就不值得被尊重对待、以礼相邀。
“您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就会过来的,这是何必呢?”
李青穹揉揉酸痛的后颈,不解地问。
李华章坐在南洋风的沙发里,镶嵌着珠翠的盘发在灯光下乌黑发亮,仿佛能从丝丝缕缕间窥见上个世纪的华光鬓影、奢靡无度。
在李青穹刺探的目光中,她悠悠掩唇一笑:“是吗?我还以为你眼里已经没有我这个母亲了呢。”
母亲?用这个词也不知道是抬举,还是折煞他了。
李青穹苦笑:“您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李华章面色一变,挺起胸膛道:“你要想检举颂德,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您这消息可真灵通啊。”李青穹往沙发背靠过去,换了个舒适的姿势。
“你知不知道,你这份举报材料,足以把你大哥送进去,不止图温,还有陆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多少旁系血亲,还有颂德的百年根基,都将因为你的一念之私,毁于一旦。”
李青穹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缓缓念道:
“去年7-8月里,陆琨山先后抛售了颂德物业、颂德汽车股份,套现5000万港元。另外,他还多次减持其持有的颂德美元债,换算成人民币约合1.6亿元,而他在半年后才向港交所申报。而这又引发了投资者的恐慌情绪,导致股价大跌。
8月,从知情信源获悉,陆琨山在帮陆图温对接境外债权人,包括在美国申请破产保护,也是他在奔走斡旋。另外,陆家不惜利用虚增营收,财务造假的方式来分红,家族分红超过100亿,当然也少不了您的好处。
再者,每年发行的高管专属票据,也就是高管们把钱借给颂德,每年赚取最高达12%的高额利息,却让颂德承担了高昂的借贷成本。更不用说高管们通过减持股份套现所获得的巨额收益。”
李华章越听越心惊胆颤,暗忖——他一直知道吗?他还知道多少?
李青穹话锋一转:“现在二伯已经在美国安享晚年了吧?还是加拿大?”
李华章没有回答,反而把语气放柔了:
“我老了,公司经营什么的我一窍不通,股票也让出去不少,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心疼图温这孩子,有个从小就出轨的爹,压根享受不到什么父爱,大了还要受这样的折辱。图温一向是最疼你的,说是他一手将你拉扯大也不为过,你忍心吗?”
李青穹挺直背板,凛然正色道:“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位公民应尽的义务,颂德需要拨乱反正、清源正本。”
李华章没有耐心再跟他谈判下去,拧眉厉声呵斥:“李青穹!这么多年,陆家待你不薄吧?你为什么老是帮着外人?”
李青穹直视着他,正要开口,却听见门扉洞开的声音。
伴随一声“吱呀”,陆图温缓缓走进来,在沙发另一端坐下:“算了,李华章女士,别为难孩子,让我们兄弟俩单独说两句话吧。”
李华章用阴毒的眼神剜了李青穹一眼,扭腰走了出去,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带上。
“你想说什么?”李青穹平静地问,“劝我不要去举报吗?”
陆图温轻轻摇摇头,从西装内襟里掏出一张机票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李青穹拿起来一看,一张特殊材质的机票,标明了上机时间、地点、仓位及航线,及最终的目的地——美国。
“留下来还是跟我走,你自己选。”陆图温伸手,叩了叩平放在桌上的机票。
没有半分犹豫,李青穹问道:“如果我选择留下来呢?”
“你留下来,会有无数人想抓你去当替死鬼抵罪,几百亿的债务会被算到你头上,愤怒的股民、烂尾楼的业主们会把你撕碎。
你会被检举,会破产,会负债,会坐牢,刑期也许是十年以上,这时候,连我也护不了你——你如果做好心理准备的话,可以留下来。”
李青穹眨了眨眼,陷入漫长的沉思。
“跟我走,意味着你要舍弃林飘絮,以她的正义感,会唾弃我们一辈子,你将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原谅。”陆图温再次发问,目光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直扎进他的眼睛,“你做得到吗?”
到了登陆的当天,李青穹拉上行李箱,阿盛开车过来接他。
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私人机场,来到专属候机楼等候登机。
李青穹往外望去,广阔无垠的机场跑道上停着一架波音系列的飞机,像一只蛰伏在荒原的雄鹰般,整装待飞,亟待起飞。
李华章女士和陆家的一些亲戚也在候机厅里,陆氏家族家大业大,旁系众多,有的李青穹叫得出名,有的早已忘记,便也懒得攀谈。
他在陆图温身旁坐下,问道:“哥,人都到齐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起飞?”
“二十分钟后。”陆图温看向他,“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林飘絮,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