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穹说完了,他在回忆过去的自己,眼神像在看一部悲伤的电影。
这么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在饱受折磨?
林飘絮心疼地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
“你回去颂德吧,一定要调查清楚,不能让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她当机立断地说,“这是一条人命,陆家必须要给一个交代。”
看出他眼里的担忧,林飘絮抱紧他:“你不用担心我,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怕我保护不了你。”李青穹深深地回抱她,他是真的害怕。
“没事,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林飘絮拍拍自己的胸膛,“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只要你是安全的,我就会安全。”
李青穹摇头,牵过她的手,紧紧地包裹在自己掌心里:“我可以把你藏起来吗?”
“可以啊,藏在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
她低头,将额头与他的额头相抵,仿佛这样他们就能心灵相通。
“我们约定一个暗号,好不好,只有我们知道。”
“好。”
陆图温看到李青穹走进客厅的刹那,总有种错觉,他好像看到李梦祖走了进来——
一身白衣,清冽,纯净,像一株玉兰,又像一抹幽魂。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放下酒杯,玻璃杯底与大理石茶几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李青穹注意到他消瘦了一些,身上酒味儿很浓,衬衫皱巴巴的。
不再是那个从头武装到脚,随时随地都仿佛置身国际会议现场的陆总。
“林飘絮人呢?怎么不一起回来?”他轻声问道,“你把她藏起来了?”
“对,你再也找不到她了。”李青穹拆开手里的档案袋,将那份报告摆在他面前,“这份骨髓配对报告是真的吗?”
陆图温接过去,扫了一眼,随手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是真的——你回来就为了跟我兴师问罪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青穹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李华章女士想要她死,我看她也不太想活的样子,就这么做了。”陆图温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不好吗?她终于摆脱了陆家,摆脱了陆玉成,还死在了陆玉成最爱她的时候,多好。”
电光火石之间,李青穹想起了小时候,陆图温将他心爱的小狗毛毛送去安乐死时说的话——
“它会幸福地死去,死在你最爱它,它也最爱你的时候。”
他决定让母亲去死的时候,是否也像决定处置毛毛一样吗?
李梦祖跟毛毛一样,是无关紧要的宠物。
高兴的时候豢养,不高兴的时候就随手处理掉。
李青穹再也无法忍受,他冲上前去,揪住陆图温的衣领,攥紧拳头,用尽全力,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拳。
陆图温被他打得栽倒在地,血沫从唇角啐出,脸颊红肿,狼狈不堪。
他大抵是醉了,全身瘫软无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眨了眨微醺的深情的眼睛,望向因激动而胸口起伏不已的李青穹,语气温柔又缠绵:“够你出气了吗?青穹,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为什么还能撒娇一样指望挨他一拳头就消气了?
李青穹近乎绝望地想,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的世界里,没有善恶是非,只有自己痛不痛快。
见他不说话,陆图温又问:“林飘絮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还给我?”
“她不是你的,别想了,你无法给任何人幸福,所有人在你身边都会不幸。”
陆图温失笑:“包括你是吗?我的弟弟。”
他最疼爱的弟弟。他亏欠千千万万人,却自认从没有亏欠过他。
“我不是你弟弟!你□□了我的女朋友,害死了我妈!爸是怎么死的,你心里也清楚!你算什么哥哥!你是天底下最恶毒的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李青穹恨毒了他,咬牙咆哮,目眦具裂。
他说完一切,转身离去。
却在几步之后,没忍住回头,说出最后的诅咒:“陆图温,你会下地狱的。”
陆图温微微一笑,朝他撑开双臂,像小时候远远迎接他的拥抱一样:“我早已身处地狱。”
李青穹离开了。
于是陆图温的怀抱落空,只能无助地再度倒回地上。
一双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耀眼的白光仿佛要灼伤他的眼。
这白光,让他回忆起医院病房里的白炽灯,也是这样明晃晃的,将李梦祖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庞照得惨白。
她曾经那么美,却在陆家耗尽了所有心血,仿佛一朵凋谢的花,又像一盏油尽的灯,只等熬干最后一滴血泪。
“你不是问过我吗?问我为什么不能像那些明星情妇一样,就被陆玉成养着,老想着要跑……”
李梦祖看向他,难得地开口:“因为我知道,你恨我,恨极了我,而我,始终做不到将自己的幸福凌驾在别人的不幸之上……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事实上我就是个不要脸的小三,破坏了你的家庭,这些我心里清楚。”
陆图温低头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像被冻结了般,任由李梦祖牵过他的手,将枯槁的手心覆盖在他手背上:
“这么多年,你没有骂过我一句,对我没有任何不尊重……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
善良?他吗?怎么可能。
如果李梦祖知道他曾经设计让堂哥出车祸,知道他入主集团后的操作,知道……
“青穹那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爱他,为他好,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照顾他,护着他……”
李梦祖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忽无力。
“你可以不必再忍了,不必那么懂事,你对我的恨意,对玉成的不满,我都知道,你不用再扮演一个好孩子,这对你不公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绝无怨言。”
陆图温愣住了。
李梦祖闭上眼睛,又像是想起什么,半睁着眼,继续喃喃道:
“还有,代我跟你妈妈说一句,对不起……我们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一家人一起过春节,过生日,过中秋,端午,圣诞……我不仅抢走了她的丈夫,还抢走了她的儿子,我不是故意的,但是,对不起。”
李梦祖握着他的手睡着了,他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
其实他早就后悔了。
在遇到李梦祖之前,陆玉成从来就不会履行父亲的指责,在李青穹回到他们身边之后,才真正学会了怎样做一个父亲。
而他是沾了李青穹的光,跟着享受到陆玉成笨拙的父爱。
他终于知道,作为一个父亲,孩子的生日是一定要到场的,再重要的买卖也要推掉;
孩子成绩下滑了,是可以发火的,但是不可以惩罚他,孩子成绩提高了,是需要表扬肯定的,而不是仅仅给了奖赏便敷衍了事;
孩子如果有了早恋的迹象,第一件事不应当是调查对方的家世背景,更不可以用权势压人……
这些,都是李梦祖教会陆玉成的。
她教他怎样去爱人,不仅仅是爱情人,还有爱身边的所有人。
陆图温不得不承认,和李梦祖一起生活的那七年,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最像家的回忆。
那些琐碎的温暖的时光碎片,时不时还会在心中回响。
以至于时过境迁,他依旧无法分清,那短暂的七年时光,到底是父亲给他的奖赏还是惩罚?
得到的时候有多幸福愉悦,失去的时候就有多痛彻心扉。
以至于他完全不奇怪父亲会过度哀毁,追随她而去。
他也许不是有意殉情,只是离开了李梦祖,他真的无法独自存活。
再没有人教会他那些生活的常识,没有人能让他成为真正活着的“人”。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为什么在李梦祖死后才意识到?
总是这样,人们总是无法预知日常某个瞬间的价值,直到它成为回忆。
总是这样,明明他已经失去了许多,在面对应当珍惜的当下,依旧挥霍。
李梦祖死后,他加倍爱护青穹,几乎是当儿子一样养大,眼珠子一样疼爱,远远超过所谓的“溺爱”——
哪怕李青穹杀人了,估计他也会眼睛不眨一下帮忙毁尸灭迹。
如此种种,是不是也带着对李梦祖的遗憾和惋惜。
这些年,陆图温从来不敢承认,他早就后悔了。
好痛苦,是不是酒喝太多了,开始胃酸逆流。
陆图温蜷缩在地板上,捂住自己的胃,或者心脏。
他分不清到底是身上哪个器官在痛,只知道自己痛得快要死掉了。
青穹是真的生他气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图温张开双臂,放空地望着天花板。
不一会儿,唇角浮现一抹诡谲的笑,他越笃定,笑意便越发猖狂——
青穹会回来的,只要将林飘絮抓到手心里,他不想回也得回。
林飘絮是他的,这辈子也别想飘远,李青穹也是。
一起下地狱吧,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谁也别想逃离他身边。他们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