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站在房内,张开双臂,两名宫人正替他穿礼服。
门哐当开了,元晴伸进个脑袋:“四哥,我的通关符节不见了。”
元旻蹙眉低叱:“不会敲门么?”
元晴扁了扁嘴,无奈道:“上次倒是敲门了,四哥说我没长手。”
元旻转过头不再看她,对候在门口的黄门吩咐:“找周睿才再给她一块符节。”
“四哥最疼我啦。”元晴识趣,笑吟吟地敛衽一礼,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响起“砰砰”敲门声,隔着门传来元晴的声音:“四哥,建宁王陛下已整装待发,褚姐姐却一直未起。”
元旻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和:“多大点事,让周睿才和典客署的人过去操持。”
这些天,舜英夜里梦魇不断、白天还强撑着操持会盟,好容易熬到结束,多睡些时辰又如何?
一个时辰后,洛京龙门渡口,苻沣携苻洵、元晴及随行官员正欲渡河,身后一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男子遥遥高呼:“五公主请留步!”
元晴回首一瞥,对苻沣歉疚道:“怕是有急事需回去耽搁几日,还请陛下先行,待我骑马追来……追不上也无妨,吾已携好两国通关符节。”
苻沣忙笑道:“五公主请自便,肯为拙荆不辞辛劳,小王已是感激不尽,届时留一队人马在龙骨关候着接应公主。”
元晴也不推辞,含笑躬身一礼,匆匆拜别,纵身跃上马背,调转马头转向行宫。
苻沣目送着她走远,才笑着转过头,却发现苻洵也回望洛川,唇角噙笑,顿时火冒三丈,怒叱:“看什么看,回去!”
苻洵乖顺地点了点头,左手牵着马随苻沣走上渡船,右手悄然握紧了袖中那块通关符节,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少女的幽兰清芬,铜质的符节上錾刻着四个大字——“翊 龙骨关”。
位高权重也不尽是好事,比如他苻洵自从崭露头角,出入他国通关符节便尽数作了废。想进去别国,需先呈递国书,得了允准、一入关隘便开始被格外关注,他的行踪也会被以最快速度送至此国鸿胪寺。
想悄声些都不行。
还好有她,才有了它。有了它,往后可不方便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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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晴快马加鞭从赤阳桥疾驰而过,冲进朱雀门后并未下马,速度不减、直奔舜英住的霜仪阁,抵达门口才堪堪勒住缰绳,将鞭子一抛,冲上台阶、推门而入。
周围宫人侍从早退了个干净,霜仪阁鸦雀无声。
四下里窗扉紧闭,糕饼、食盒、破碎的碗碟散落一地,元旻坐在床边,一只手托着舜英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紧紧制住她的两只手腕。
他的礼服前襟,有利器刺出的痕迹,晕出一小片血痕。而舜英情况更糟,双目紧闭,颈部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再深半分就能要了她的命。
幽暗中,元旻神色冷肃,不容拒绝地开口:“阿晴你记着,此时此地,你所见所闻,不得有第三人知晓,连母后都不行。”
元晴会意,肃然点头。
半个多时辰前,元旻送别了苻沣,又同随行官员谈了些事。眼看太阳已近中天,舜英还未出门,有些担忧。
这个时辰,她再困,也该饿了。
于是叫人取了些热糕来,自己提着,闲闲地走到霜仪阁,轻敲数下却无人应门。
他不禁莞尔,轻声呼唤:“阿英,起来用些膳食再睡……”
仍悄寂无声。
他玩笑道:“再不应门,可直接进来了。”
屋内忽“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元旻心一沉,将食盒丢开,破门而入。
电光火石间——
雪亮的锋芒带着赫赫风声,当胸刺来,他抬手一掌劈出,见持刀者是舜英,忙收回攻势侧身避让。却已来不及,舜英身法之敏捷,他向来望尘莫及,错身的瞬间,那柄雪亮的短刀已当胸刺入。
舜英面无表情、两眼呆滞,毫不迟疑地将刀一分一分推进去。
“阿英醒醒,是我!”短刀刺来的刹那,他紧紧抓住她持刀的手往外推去,痛心低呼。
舜英动作滞了一瞬,也只有一瞬,紧接着继续挣扎与他搏力,要把那柄短刀送进他心口。
元旻难以置信,悲声痛呼:“阿英,你不认得我了么?”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舜英喉头滚过两声呜咽,艰难伸出另一只手来,紧紧抓住持刀的手,与他那只手一起,将持刀的手连同短刀一起,往外拔去。
“走!”她失声呼喊,带着哭腔,撕心裂肺。
刀光映照下,她清丽的脸上时而欢喜、时而狰狞、时而忧愁、时而悲伤、时而恐惧、时而惊讶,像是有无数不同的灵魂在撕扯这唯一的躯壳。
“我不走”,他定了定神,将她持刀的手推开,紧握着制住手腕,唇角绽出笑容,“看着我眼睛,我不信你会伤我。”
她瞬息万变的表情僵了片刻,费力转动眼珠与他对视,迷惘之中略透出一丝清明,唇角微弯,笑了笑。
然后,他听到她咬牙切齿地,一字字道:“你们休想!”
说时迟那时快,她持刀的那只手一松,短刀坠落,另一只手飞快逃出,一把接住刀柄,横刀挥向自己脖颈。
元旻心惊胆寒,仓促间伸手敲向她后颈,将她敲晕。
短刀堪堪切入脖颈一分,随着她双手的无力垂下,缓缓掉落。刀锋抹过之处,缓缓沁出一线殷红。
脚步声络绎不绝,守在不远处的侍从听到霜仪阁传来杯碟破碎声,飞快赶了过来。
“都滚远点”,元旻怒叱,思索片刻又说,“即刻着人快马去龙门渡,把五公主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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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晴一边听他陈述,一边俯下身,双手交叠按在舜英心口,合眼感应,脸色越来越凝重,失声惊呼。
“好厉害!”
她的口中念念有词,透过雪白的中衣,舜英心口缓缓浮出一团浅红的亮光,细细看去,竟有无数细微的红色光点往外飞溅,使得这团光好似沸腾的热汤。
念诵声越来越快,那团红光也越跳越激烈,像是一颗拼命逃离胸腔的心脏。
忽听“嘶”的长啸,红光大盛。
电光火石间,元晴一手将舜英从床上拎起扔到地上,一手猛地推开元旻。
元旻还没来得及心疼她摔的那一下,元晴忽肃然叱令:“开所有门窗,泄些天光进来!”
元旻心神一震,忙站定,大步走向门窗。
门窗四开,天光大泄,元晴神色凛不可犯,取出一个干净的茶杯,逐一刺破十指,挤出血滴后放到舜英身侧,再点在其舜英七窍、囟门、眉心、心口处。
舜英心口浮动的红光挣扎着涨缩几次,最终黯淡了下去。
元晴满脸的凛然也散了,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坐到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懒怠:“这是民间秘术,以血为媒,叠加十万死者的临终怨念,可操控她的神智。”
元旻忙倒了杯茶给她。
“暂时克制住了,把褚姐姐放回去吧”,她润了润嗓,疲惫地摇手,幽幽长叹,“十万怨念啊……多大仇怨,这秘术施加快十年了,好在这些这些怨念一直昏昧懵懂,先前并未损伤褚姐姐。”
“直到近期……大约是一年之内,有人点破褚姐姐天命,唤醒了这些执念的我识。她又恰逢其时身受重伤,身体虚弱,这一来洛京啊,少了凰羽寺的威压,它们才伺机作乱、短暂控制了褚姐姐神智。”
“如此重的执念和戾气,即便是上了凰羽寺,大祭司也只能暂时镇住,若要令他们彻底消泯,只有追根溯源,了其遗愿、散其怨怒。”
幽幽说着,元晴语气变得艰涩,觑着元旻神色,眼神有些怜悯,“四哥,秘术虽施加再褚姐姐身上,施术者想要的,却是你的命啊,你且仔细想想,跟谁有此深仇大恨?”
“十个月前,阿英随我入蛮疆,蛮黎城下有大傩送了阿英一首很不详的谶言,阿英当即双目泣血。次日,大傩暴毙。”元旻将舜英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沉吟半晌,忽然开口。
“至于十年前……阿晴,你可还记得,十年前那场龙川湖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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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是征和十五年,滬国灭亡之后的第九年,翊昭王携第四子元旻巡幸滬南道。
多年后,元旻仍记得那惨烈的一天。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龙川湖畔绿水旖旎、新柳招摇,从湖堤展望燮陵城,数不尽的金阙鳞次、玉楼栉比。
翠华摇摇、仪仗迤逦,数十里不见首尾。父王那天心情很好,一路与他夸耀平定滬国的功业,他难得与父王如此和气,不由放慢了速度,骑着心爱的玉狮子,父子俩一路说说笑笑款步慢行。
身后是许一舟和舜英——那时她还叫阿七。
乐声宛转悠扬,暖风软软拂过脸颊,带着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花香、草香,令人陶然沉醉。
惊变陡生!
背后的舜英忽然扑上来,张开手臂将他护在身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连拔剑都来不及,就被扑倒在地,护在他身上的人已然痛到抽搐,却还痉挛着张开双臂、为他挡下身后所有攻击。她徒劳地张开嘴,却只发出破旧风箱般的荷荷啸声。
尖叫声、惊呼声和后知后觉的“护驾”喝斥此起彼伏。
他看到了舜英的血。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仇恨和死亡。
刺客不止放了三支冷箭,还一拥而上,举着长刀短剑刺下,然后将绳套圈住她脖子往外拖拽了数丈,她的血浸透了他的锦衣,她的双臂却仍旧死死抱紧他,连带着他也被拖向湖边。
他的衣服被地面磨破、皮开肉绽的疼,远不及那些扎到她身上的一刀又一刀。
终于,围攻舜英的刺客被匆匆赶来的隐蝠卫诛灭,绳套的惯性却带着她飞出,坠入龙川湖。
他眼睁睁看着生命中唯一的那个她,无论他风光无限还是身陷囹圄,无论他健康还是重病,无论他前途光明还是黯淡,永远不会抛弃他、永远站在他身后,永远无条件尊重他、信赖他、支持他,心里眼里全是他也只有他,对他好到忘却自我、不惜生死的她。
一点点沉入龙川湖,流出的血染红了湖水。
他感觉心口被剜去一大块、痛不欲生,那一刹那忘了身份和安危,想也不想就随着她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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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我念我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