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沣走了,咱们终于可以撤了”,元旻松了口气,拉起舜英,“刚才你说什么,以前跟人喝酒,也有姑娘往你身边凑?”
舜英反唇相讥:“也不知你我二人,谁参加的筵席多些?”
元旻转头看向远处:“元晴果然跟苻沣聊上了。”
“果然?”舜英顺着他目光看去,有些诧异,“他们怎么聊一块儿去了?”
“不知道,那丫头神神叨叨,说什么宿命中人”,元旻轻笑,“话说回来,我心中的厚德君子不多,苻沣算一个,他再年轻十岁倒算良配……如今虽说大了些,也未尝不可。”
“应该不会,五公主根本无心风月”,舜英摇头,“你看他们,哪里像花前月下?”
说到花前月下,她又想到那曲《霸王卸甲》,苻洵与元昙的对视很是缱绻……然而事关苻洵,她不愿多想、多说些什么。
只见不远处一座石亭中,元晴站得姿仪端方,笑吟吟同苻沣说着什么,而素来稳重的苻沣,却激动得时笑时泣、不能自抑地手舞足蹈,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可怜天下痴心人”,舜英叹了口气,“上次摇光回来,顺道与我聊了几句,萧王后从年节后就病了,不算重,却怎么治都不见起色,苻沣重金悬赏杏林圣手,药石罔医。”
元旻沉吟:“果如元晴所说,剑鞘将破,倒希望那丫头的祝由术能派上用场。”
舜英担忧:“苻沣是痴情人,萧王后若有不测,三宫六院个个不入他眼,立嗣之争危在旦夕。”
元旻点头:“让摇光多留意此事,如今宜静不宜动。”
“阿旻,我身子不好,御医说不宜有孕”,舜英忽然开口,带着试探,“宗庙传嗣攸关江山稳固,别的国君弱冠时已经子女绕膝,不如你先纳几宫妃嫔,免得耽误传嗣……”
元旻等了几个月,好不容易等到她与自己相处随意自然了些,正暗自窃喜。她这话一出口,顿时心都凉透了,怒火中烧,伸手捂住她的嘴:“你这些日子怎么回事,净说些疯话!”
见她被吓得瑟缩了一下,他赶紧柔缓表情,张开双臂转了半圈,温声道:“这常服好重,回去换身纱罗的,还早,带你去个好地方。”
舜英回屋换了身丁香色齐腰纱裙,拉开槅门,元旻换了身雪青长袍,静静等在门口。他看了看二人穿着相似的颜色,会心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条藕荷色绸带:“蒙上眼睛,跟我走。”
一寸半宽的丝绸覆上眼睛,系在脑后打了个结,她的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浅粉,手被元旻牵着,随他慢慢走下台阶,七弯八拐不知去向何方。
温热的熏衣香环在周围,元旻的声音近在耳畔:“别怕,跟着我走……”
她心下稍安,不再凝聚心神去记路,就这样随波逐流被他牵引着,竟也感受到一份认命的踏实笃定。
脚底路面变得有些坎坷、有些软,像是踩在草地,夜风越来越凉,吹到脸上有些润、带着淡淡草木香。
元旻轻声说:“到了。”
感觉温热停在自己额间,舜英忙轻声叫停,同时挡住他的手:“先不忙,我猜猜这是哪儿?”
“有水汽、有凉意,有草地,应是在河边,但踩上草地之前并未听到水声……路程不算太长,咱们在朱雀门外,洛川北岸?”
有光!
她轻柔拂落绸带,一条倒悬的银河浮现眼前,数万盏花灯浮满洛川水面,烂如繁星。
有莲花灯、西瓜灯、菱角灯、月亮灯,逐流水漂行千里,融融暖黄倒映水中、迤逦开去,渐渐延伸到水天交接处,与天上星光连为一体。
元旻提着两盏莲花灯,递给她:“放一放水灯,袚邪禳灾,把那些不快全都忘了。”
二人点燃白烛,滴一些蜡油到灯托上,将蜡烛固定上去。蹲到河边,俯身托着莲花灯的底座,将双手浸入水中,待水灯浮稳当了,再慢慢抽开手。
波面微漾,夜风吹过,莲花灯飘飘忽忽、轻轻旋转着往河心漂荡而去。
元旻见她凝视着河灯发呆,柔声道:“莫怕,等回到昇阳,我们上凰羽寺找大祭司,无论何事,我们一起面对。”
舜英转过来看着他,心里涌出几分歉疚,眼圈发红、唇角弯了弯,缓缓点头。
元旻又拉着她走了几十步,两名宫人已等候多时,手上各托着一只半人高的风灯,篾骨薄软,均匀糊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又有人送上笔,元旻接过来递给她:“我亲手扎的,选一只喜欢的,写上心愿放飞。”
舜英微愕,这些天他忙得脚不沾地,不知何时竟抽空扎了两只风灯,手指头划拉了道伤口,血珠仍在往外沁。
“怎么不包起来,疼不疼?”她心里歉疚更重,忙不迭拉过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伤口。
元旻浑身一颤,触电似的抽回手,耳根通红,目光躲闪,咽下口水:“一点皮外伤,还不快写字。”
舜英不疑有它,接过笔挤出一个微笑:“我都喜欢。”
元旻眼睛一亮,笑吟吟地说:“全交给你写。”
怄他时能把他气得夜不成寐,哄起他来又总能轻易让他心花怒放,被拿捏成这样,可怎么是好?
风灯烛火熠熠,似两轮明月,从波光粼粼的江面冉冉升起,带着制灯人和放灯人的绵绵祈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临水河堤上,十二道燃烧着的花火辐散成扇状,射向天空的十二个不同方向,升到最高处散作漫天金点;
原地升起三簇更小的利剑般的火树,摇曳着旋成数团螺纹、穿插交织着散入夜风;
紧接着,火树湮灭处银花暴涨如沸,映入波面美轮美奂,银花背后冉冉升起数十道灿白,到了顶端并不湮灭,而是倒垂着流泄而下,好似银河从九天倾落。
花火照的二人面容明明灭灭,元旻莞尔而笑:“阿英,此时可开怀了些?”
舜英隐隐觉得这话耳熟,却再不敢多想,仰头看向升到顶点的烟花,笑着点了点头。
元旻心神一漾,伸臂把她紧紧环在怀中,轻声道:“阿英,等你找寻到心中所求,我们大婚吧。”
“你总说不知自己是谁,我并非你,无法感同身受,也帮不上你”,紧紧拥抱着,他的笑容愈发温柔,“慢慢找寻,我等你。”
“父王的赐婚圣旨,我写的册后诏书,至今仍封存在宗正寺,它们与我一样,都在等你。”
舜英垂眸思索、沉默了良久,抬起头,嗓音里透出笑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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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南岸,水灯映得钓台明明灭灭,紫薇花荫下,一盏琉璃灯燃着琥珀光,红衣少年跪坐灯下,膝上放着一架文武七弦琴,桐木琴身黑色漆面温润生光。
灯光将少年纤长的睫毛投在细瓷般的脸颊上,他神情沉静而专注。
半透明的琴弦绕过去,弦头绕结,连上岳山顶端的系连绒扣,打了两小圈的结。
少女在他身边坐下,裙摆散在地上如一朵榴花:“如此好听的琴,为何要挑断琴弦?”
红衣少年淡淡道:“徒有琴,弦断无人听。”
少女软声问:“如今改弦更张,却又是为何?”
红衣少年转过头看她:“他人心意再是苦求也难得,倒不如想听什么,自己弹奏;想奏什么,自己听着自得其乐便够了。”
少女静静与他对视:“我也会奏些曲子,也喜欢听曲,是否有幸听闻将军续上新弦后的第一曲?”
红衣少年双眸如春波,盯着看便觉缱绻:“长公主确定要与陌生男子在宫外彻夜逗留?”
元昙低头,有些落寞:“反正我回不回去也无人在意,何况,你不是陌生男子,你是那位声名鹊起、少年封侯的战将苻洵。”
苻洵笑了:“在下少年封侯可与战功无关,不过是生在王室,又恰好有个对我极好的哥哥。”
元昙更失落:“我曾经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可他们都不在了。”
苻洵笑容更盛:“你不是还有个当国君的四哥么?”
元昙摇了摇头:“王上是母后生的,我却是母妃生的,我们之前来往并不多。都说四哥人很好,他也并未苛待我,可我总特别怕他。”
苻洵侧耳倾听:“他是人人称道的仁君,有何可怕的?”
元昙娓娓道:“母妃与母后关系很差,我如今算是无父母、无兄弟,只能变着法讨王上开心。他看着和气,狠起来却十分吓人。现在瞧着对王后嫂嫂是很好,年初却不知为何,将她的寝殿封了快三个月,谁敢与嫂嫂多说一句话都会被打死……”
琴弦突然发出“铮”的一声锐响,元昙吓了一跳,苻洵忙宽慰:“不小心碰上了……无妨,许是王后殿下犯什么错了?”
元昙叹了口气:“王后嫂嫂人很好,也一直谨言慎行,看着不大像会犯错。其实我这样叫,她肯定很不乐意……只是当着王上的面这样喊她,王上会很高兴。”
“听五姐姐说,褚姐姐根本不接册后的诏书,如今与王上出双入对,可能是认命了吧。想想也是,一国之君想要的女人,怎可能逃得掉?”
“你小小年纪,倒会察言观色”,苻洵赞许道,“不过,别人夫妻之事,外人也说不准。”
元昙笑得悲戚:“我见过的这世间最好的夫妻,就是父王与母妃。后来,母妃为了不让父王为难,服毒自尽,没过两天父王伤心过度,也去了。”
苻洵感叹:“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元昙吸了吸鼻子,落下两滴泪:“他们过世后,我就没有爹娘了,后来二叔篡位,我经常整夜整夜做噩梦,要是他们还在就好了……”
苻洵柔声道:“琴音可解忧,不如以在下这旧琴新弦,为长公主奏一曲《半山雨》。”
琴音如雨丝穿梭在竹叶间,悠悠渺渺戛然而止……苻洵停下抚弦的手,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入梦的少女,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对岸风灯如明月冉冉升起,紧跟着十二道花火如孔雀开屏升到高空、散作无数星光,明明灭灭照着相拥的两人。隔得太远,若非他对那两人太熟悉,根本认不出来。
元昙睁开惺忪睡眼,看到是他,刷的红了脸。
苻洵轻笑:“公主此举很是不妥?”
见元昙不解,他眸中忽绽出奇异的光彩:“如你所见,在下生性风流浪荡,府中妾侍如云,公主深夜与我相会,会不会太危险了?”
“以前父王也这样”,元昙咬唇摇头,“但那都是逢场作戏,母妃一去他们就散了。”
见苻洵笑而不语,她又鼓起勇气问:“有何危险?”
苻洵笑意更浓,侧过上半身,偏了偏头凑近她脖颈,像是要耳语。
他的衣袍散发醇厚的甘甜木香,像是用上好的龙涎香熏过,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甜得她目醉神迷。
他的下颌、脸颊都是温热的,近得即将贴上她颈窝,能感知到他跳动的血脉、拂过她后颈的潮润呼吸。像有片羽毛在那块肌肤轻蹭,柔柔的麻痒弥散开来,以脖颈为中心、她半边脸和半个身子都被蹭得又酥又麻。
她心跳得像擂鼓,喉咙滑动咽下一口唾沫,半边脸似被烈火烧灼,斜了斜目光瞟一眼他的脸,像是期待又像是推拒。
终于,他坐正上身退开,嗓音带着笑、轻得几不可闻:“若公主遇到的不是我,可没这么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