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能否在淮水以北这几个位置,布下伏兵”,苻洵在舆图上圈圈点点,“反正这儿要加强布防,打退之后就地驻扎就成,洹哥意下如何?”
苻洹整张脸拧成苦瓜:“好是好,你这样无诏擅自西兵东调,是不是太……”
“来不及去奉宁请旨,时机稍纵即逝”,苻洵毫不在意笑了笑,“借个七八天再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苻洹惊讶地注视着他:“你这样无法无天十几年,脑袋居然还长在脖子上,陛下脾气也真好。”
苻洵耸耸肩:“所以我当不了太尉,帮你们出出主意就成。”
“你啊你,明明是懒”,苻洹简直被他的无赖气笑,“你确定七八天能好?这么多骑兵天天跑,咱们粮仓早见底了。”
苻洵笃定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苻洹忽然皱眉,“南翊那三万水师怎么办?”
苻洵笑道:“守住阜门峡,最多半月即见分晓。”
九月初十,在饥饿和混战中消磨数日的班益,终于收到姗姗来迟的诏书——班师回朝。
来时二十万,归时十四五万,可接受的伤亡人数,远征数月、无功而返。班益的反应很平静,毕竟根据史料所载,前二三百年荣国还没壮大时,每每陈兵龙骨关,也经常如此收尾。
班氏虽非世家大族,却也有一两百年传承,晓得在翊国作武将的规矩——内斗重逾外战。
可惜,再无昭王庄王在位那二十几年,放开手脚建功立业的好时候。班益坐在马背上,无不遗憾,看向越来越远的翊东三十五城。
三日后,同渝安水师在阜门峡对峙的扬澜湖和西陵水师相继撤退。
所有领兵在外的将领,眼下有一项更重要的事务——卸甲解剑、孤身入京觐见新王,宣誓效忠。
集贤殿前门外搭起高台,冯睦早已率卫尉寺侍卫清场十多次、确保守备森严滴水不漏。鼓乐齐鸣,引驾仪仗挂交龙旗,三架革辂分别搭载新君元承祉、太王太后冯姮、王太后褚舜英,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伞盖之下。
依然是国君居中,冯后居左、褚后居右。太尉班益、三川两湖水师大都督周士承、平南大都督陆斐、淮南边户大都督晏驰、宛陵骑兵骠骑大将军左肃……逐一上前,双膝下跪。
三跪九叩之后,捧起仪刀平平举过头顶、递到新君元承祉手边,寓意将生杀予夺之权献于主上。
大部分老将,面对年仅九岁的新君宣誓时,眼角余光却瞟向他右侧的女子——秘银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瘦得形销骨立,却脊背挺直、不怒自威,钗环脂粉也遮不住皮下潇潇风骨、烈烈血性。
退回队列时,陆斐和周士承不约而同悄然抬眸,再次仔细打量一番褚舜英。
是夜,舜英回到景和宫,一点点卸去脂粉钗环,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印堂浮起淡淡黑气、脸颊两团不正常红晕,嘴唇发白。
胸口又开始剧痛,一抽一抽地,像一把锯子在反复拉扯。
门外传来元旭的声音:“四嫂,该服药了。”
春羽开门迎上去,带着哭腔请求:“丞相大人,娘娘今天检阅太累,就別服药了吧。”
元旭笑了笑:“四嫂御体康健关乎国体,不可有一日荒疏。”
春羽有些畏惧地看了看他,含泪转向寝殿内:“娘娘……”
“无妨,姑姑先去替我催一催洗澡水”,舜英淡淡说着,心口疼痛又剧烈几分,她伸手紧紧捂住、额头冷汗涔涔,“进来吧,你们都先退下。”
酸苦回甘的浓黑药汁,缓缓滑入喉咙、烫得胃腹发颤,玉碗很快见底、一滴不剩。她将碗放回妆台,阖眼沉默良久,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次是解药”,她平静地笑了,“看来母后今晚心情不错。”
是挺不错,聪慧坚毅、酷肖庄王的元承祎意外崩逝,没心没肺傻乐呵的元承祉继位,八方军营前来觐见居然没一个冒头不臣的,顺利得像做梦。
“今日检阅,比七年前迁都那次还顺利”,元旭低头轻声道,“正因如此,待陛下羽翼渐丰,母后必定不会让你继续活下去。当今陛下是母后一手拉扯大,基本没见过阿姊几面,定不会像延光陛下那般替你撑腰。”
舜英静静听他说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元旭惊愕地睁大双眼,旋即凑近她,眼圈泛红、满是难以置信,压低声音道,“当初你明明有机会跟我回阊江,隐姓埋名过完下半辈子。就算跟着苻洵安安稳稳藏在后院,也比现在日子舒服吧。”
“辗转流离一大圈、机关算尽,非要遍体鳞伤回这儿来找死,你是不是活腻了?”
舜英没有回应他,忽然举起玉碗猛然摔落,声音陡然拔高几度:“丞相大人请自重!”
元旭倏然警觉,下意识屏住呼吸,果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普通宫人而已,我这儿没什么暗卫”,舜英淡淡道,“冯太后那四部暗卫没名没分,若被我失手杀掉,她只能自认倒霉,闹大了丢脸的也是她。”
她盯着元旭,忽然笑了:“你这副胆小怯懦的模样,居然也是昭王之子。”
“我有什么办法,母妃还在宫里、还在她手里”,元旭双手颤抖、眼里闪着泪光,“我只想让你们每个人都好好活着,可你们一个比一个疯,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非去踩刀尖。”
舜英别过脸不再搭理他,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头发。元旭识趣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转身:“今年还有次机会……”
“世事难两全”,舜英头也没回,“元旭,墙头草左右摇摆,往往什么都捞不到。想一想你的前岳父?”
元旭瞳孔急遽收缩,双掌攥紧成拳,一字一字冷冷道:“明天,还请四嫂记得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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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为庆贺新君即位,褚后代幼子巡视各大军营、犒赏将士,丞相元旭、太尉班益伴驾随行。
鸾驾自阊江出发,先行北上,从西陵水师开始,绕淮南、长流川北巡视近半月,最终在维阳城休整。班益仍跟往日一样宿在军营、与将士同食同住,舜英却一改往日作风,坚持要独自进城去逛逛。
然后,中帐几位将领、随行侍卫眼睁睁看着,元旭魔怔了似的跟着嫂子冲出营房,全然不顾老丈人逐渐铁青的脸。
当夜,维阳城最贵的沧浪墅,顶层和第四层所有房间全被平南侯包下,供随行侍卫、宫人、主簿等居住。更不可思议是,平南侯居然毫不避讳跟褚后挤在同一个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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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妇抬着一桶桶热水,将巨大浴桶灌满,再洒上花瓣,滴入素馨香露,然后将皂荚、帕子、干净衣物等放好,默默交换过眼神,恭敬施礼后鱼贯而出。
宫人皆知,褚后在北宛受尽苦楚,回宫后厌恶与别人身体接触,沐浴时不喜人伺候。
舜英目送宫人走远,闩上卧房门,却并未沐浴,而是摘下面具、一件一件褪去外袍,走到床边放下帷帐,然后缓缓转身。
宽近六尺的大床上,苻洵双臂枕在脑后、优哉游哉翘着一条腿,眉眼带笑闲闲地说:“我与姐姐果真心有灵犀。”
他身穿玄色外袍,两肩处绣着银色梅花,比分别时更沉稳高冷,笼着淡淡肃杀之气。腰带松开,外袍松松垮垮散着,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舜英表情复杂沉默半晌,在他身边躺下:“你这副德性,从哪儿进来的?”
他漫不经心指了指头顶,又垂眸扫视一眼腰间,补充说:“这个是进来才脱的。”
还怪讲究……
苻洵瞥了一眼她的表情,看向浴桶,抬抬下颌示意:“方才不是要洗澡么?”
“见着你,突然不想洗了”,舜英无奈叹气,“几个月不见,胆子倒变大不少。”
他笑容可掬侧身,双臂环过来揽住她,偏了偏头凑近她脖颈,轻声耳语:“阿洵胆子一向很大,不过以前有点惧内,如今媳妇跑了自然顾忌得少些……”
舜英身躯一僵,想要挣脱已经晚了,他轻声耳语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她双臂反剪在背后,再用腰带缠几圈打了个结。
“还有更大胆的,姐姐不如见识一下?”
舜英没尝试挣扎,想也不用想,苻洵打的一定是越动越紧的活套结。她压低声音提醒:“元旭就住隔着客厅的对门,这两层里里外外几百号人……”
“我后悔放你回阊江了,跟我回家”,苻洵脸上仍挂着笑容,眼圈却微微泛红,注视着她双眸,“姐姐,我带你回家,就算一起赴死,也比你一个人留这里遭罪好。”
舜英微微倾身,苍白的唇轻轻覆上他浅粉的唇,蜻蜓点水吻过。苻洵心旌激荡,翻身打横抱起她走向窗口。
“我不走”,她坚决地轻声说,“阿洵,我要沐浴。”
苻洵身形一滞:“为什么?”
他双手紧握成拳,眼眸霎时通红,颤声说:“维护你的延光王已过世,现在那个幼主早忘记你这生母,襄国公也已致仕。你还陷在这泥潭作甚?”
“他们都想害你性命,不值得你守护”,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疤痕,眼里戾气暴涨,唇角翘起冷笑,“不如我趁主少国疑、军心动荡,支持元承赟借道南下,一举收了这污秽的阊江朝廷——杀光冯氏走狗、替你堂弟和儿子报仇!”
“不必”,她仰头盯向他,坚决而温柔地说,“阿洵,五年之约仍然有效,相信我……一定会好好回来,不要怕。”
“你的意思是……”他愕然睁大双眼,瞥见她眨了眨眼、唇边凝着笃定坚决。他怔了许久,又迟疑沉吟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止住双臂的颤抖,转身走向浴桶。
他将她放进浴桶时,已重新堆了满脸轻佻笑容:“既然如此……小别胜新婚,就让阿洵伺候姐姐沐浴?”
浅乳白水面冒着热气、胭脂红玫瑰花瓣浮浮沉沉,散发着淡淡药香和素馨清香,水温微烫,熏得她皮肤透出浅浅红晕。苻洵伸手指慢慢抚过他后背,皮肤纵横交错着无数伤疤、薄薄皮肉下的肋骨清晰硌手。
他轻叹一声:“好容易养得娇贵,又被折腾成这样,阊江的风水咬人?”
“还不是被慢性毒折腾的”,舜英割破指头,将血滴进干净的白瓷瓶,“不是蛊毒,冯太后只会用自己熟悉的、可控的东西。”
“肯定不是蛊毒,一般蛊毒伤不到你们,金蝉也没有感应”,苻洵脸色阴沉盯着一滴滴血珠,接过瓷瓶封好,“不是北宛就是西羌,我回去后马上派人探察。”
“你不要心急”,舜英笑着摇头,“承祉浑浑噩噩长到九岁,要完全信服这么多军队少说得两三年。在那之前,冯太后不会让我这吉祥物死掉,甚至要使我看起来健康,英姿不减当年。”
苻洵手一颤,垂眸凝噎良久,轻声道:“可是,你会疼,也会落下病根。”
舜英心尖一揪,瞬间不知该说什么,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值得,以后会好的……”
苻洵侧过脸蹭了蹭她,转到她背后捞起青丝,比分别时稀少许多、有些黯淡枯涩。他眼眶一热、泪水模糊视线,忙平稳心绪,撩水慢慢打湿,一点一点轻轻顺着……
“笃、笃、笃……”三长两短、清晰的敲门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格外响亮。
元旭的声音紧随其后:“四嫂,该服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