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不知潜伏多少人在搏杀,惊呼声、慌乱脚步声、箭矢声、刀兵出鞘声、利刃刮过人骨的摩擦声、喊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惨叫、血流声……
无数呼喊,混乱、焦躁、恐惧、愤怒、惊惶……
“延光二年六月、今年四月,妖后蓄意拖延救援、借刀杀人,坑死金州军!”
“诛杀妖后,为镇南公报仇!”
“为枉死的袍泽报仇!”
“保护大娘娘!”
“护驾!”
“保护褚娘娘!”
月黑风高夜,一有火光亮起便被扑灭,屠杀不知持续了多久,待灯烛再次被点燃,殿内寂静如死。
受到宣召的御医走进紫极殿时,被眼前场景震惊了,黏稠的血淹过鞋背,血泊中横陈着惨不忍睹的尸首,宫人的、臣子的、侍卫的、黑衣刺客的……
螭陛之上,平南侯由妻子搀扶着,横剑于胸前,与冯广年及十来个卫尉寺侍卫,将冯太后和承祉护在圈中;另一侧,丞相元璟手执长刀,浑身溅满鲜血,将中毒晕厥的褚后护在身后,褚后身边是瑟瑟发抖的承徽,正流泪抱紧褚后。
空荡荡的殿堂,铁靴和软底鞋的脚步声同时出现在门口。
“末将卫尉少卿冯睦,已将各位重臣平安送出宫门,特来向大娘娘复命!”
“卑职秋拾,已率秋部诛灭崔氏逆党余孽,特来向大娘娘复命!”
冯姮抬眸,容色平静无悲无喜:“夏部呢?”
秋宜:“夏小乙正率夏部顺藤摸瓜、探察逆党线索。”
冯姮点点头,默了良久,看向御医:“为何还不给阿英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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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英在一片清雅沉静的沉水香中醒来,睁开双眸,映入眼帘是纤尘不染的白,绣着朵朵浅粉海棠花。沉香木大床、沉香木妆台、沉香木书案、沉香木多宝格……目光所及皆是沉香木。
窗下放着一尊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香炉,乳白香雾冉冉流淌,以沉香之醇厚、蕴雪松之温润、合白檀之清苦微甘、沁冰雪之凛冽,嗅之静气凝神、清冷高贵。
宫室陈设似曾相识,香气似曾相识,正是十三年前她初受册封时,景和宫的模样。
披衣起身,走出寝殿大门,海棠花期已过,秋风卷着片片黄叶在空中飞舞,花圃里的茉莉和山茶都开得正好,茉莉花摇曳着碎玉琼枝,山茶托起层层叠叠玛瑙红,满庭馨香。
她像是住在一个凝固的时空,存放着冯姮心里关于元旻的一切活物和遗物,包括她——遗孀也是遗物。
她踱到后墙,那里栽着几树梅花,此时无花无叶、唯有几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指向天空。
肩头传来柔软触感,旋即后背一暖,春羽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娘娘昏迷近半月,此时可感觉好些了?”
舜英目光扫过几株梅树:“腊梅?”
春羽一一指过去:“这是腊梅、这是绿萼梅,这是红梅——大娘娘说庄王陛下最喜欢红梅,让奴婢们多种些。”
舜英表情一滞,眼里闪过惊异,旋即若无其事笑了:“他确实喜欢红梅。”
“娘娘都记起来了?”春羽脸上绽出狂喜,“御医果然料事如神,说娘娘所中之毒药性刚猛、会冲撞经脉,或许歪打正着对娘娘头疾有益。”
“有些印象,不太清晰……我还记得母后最喜欢在北苑摆小宴聚会,那时候承祎……”,她勃然变色,一把攥住春羽衣袖,“我记得中毒倒下之前,承祎正跟臣子喝酒,那酒里有毒,他现在怎样了?有没有中毒?如此烈性毒药是谁加到酒里的?”
春羽脸色僵住,旋即挤出微笑:“陛下没中毒,毒药的事廷尉府和宗正寺正在查。”
舜英松了口气,忽又急切地说:“那场宴会混进去刺客,他们杀了冯辽……母后、母后和承祎兄妹怎样了?”
春羽欲言又止数次,避重就轻道:“大娘娘无恙。”
舜英笑了,强撑虚弱身躯向外走去:“我身子已无大碍,咱们去勤政殿看看承祎?”
春羽幽幽叹了口气:“娘娘,外面冷,咱们进屋里说。”
舜英脚步一顿,笑容凝固在脸上:“姑姑,承祎他……那晚究竟怎么回事?”
“羽林卫在护城河寻到了陛下”,春羽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廷尉府正在搜寻崔氏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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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春羽急急忙忙冲出景和宫,跌跌撞撞跑进宝慈宫:“大娘娘,娘娘不好了。”
承祉躺在宝慈宫暖阁的床上、瑟瑟发抖,冯姮正给他喂药,蹙眉低斥:“慢慢说,怎么回事?”
“果如御医所说,褚娘娘受烈性毒药所激,头疾有所好转”,春羽急得两眼含泪,“可她非追问王上的下落,然后就……”
冯姮惊愕:“景和宫不是有御医当值么?不即刻医治还等什么?”
春羽两眼含泪,哽咽道:“奴婢如实说了,可娘娘不信,非要亲自去看,王上的尸首已被水泡得……很不体面。”
冯姮眼圈发红,眼眸泛起泪花:“不信也没法子,虽然看不出面目,可那衣饰体型、就连左肋下的胎记都一模一样。”
她沉吟半晌,幽幽道:“阿英想看就去看,纸包不住火……叫御医同行,准备随时救治。”
春羽走后,冯姮替睡去的承祉掩好被子,慢慢走到远离寝殿的花圃,伸手拂过一朵朵玛瑙红山茶花。
冬雪跟在她身后,迟疑着轻声问:“未见面目就确定陛下身份,是否太草率?市面上有黥师,可做出一模一样的胎记。”
冯姮摇头:“最好的黥师刺出印记,也得一个多月才能自然如本生。”
冬雪思索片刻:“大娘娘高见,从密报来看,陛下起事准备得很仓促。迎回娘娘是意外,陛下安排千秋宴更是临时起意,确实不可能布局那么早。”
冯姮突然说:“阿英的身子须得好好调养,不计什么刁钻药材,该用就用。”
“奴婢知道大娘娘慈心,早已吩咐下去,定然保褚娘娘近几年无虞”,觑见冯姮神色稍霁,冬雪又试探说:“褚娘娘一直耿直心思浅,眼下瞧着,当年景和宫那事她并未察觉……”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承祉”,冯姮眉心浮起忧虑和痛心,却唇角带笑,看向寝殿的方向,坚决地说,“之前让承祎接触太多人,这次,哀家不会再放纵任何人教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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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翊延光七年七月初七,褚后诞辰“千秋宴”突发暴动,崔氏逆臣与卫尉寺、宗正寺部分故旧里应外合,大行谋逆之举。
混乱之中,大部分冯氏党羽遇害,褚后身中剧毒侥幸活命,延光王下落不明。为保护圣驾,丞相元璟、平南侯元旭身受重伤,御史大夫卢照仪、羽林卫副指挥使褚钧贤以身殉国。
“好冠冕堂皇的告示”,苻洵将密报揉成一团,“崔氏,好大一口锅。”
郎琊艰难咽下唾沫:“主子,这点消息卑职也打探了近一月,折了咱们好几个人,才从那晚幸存官员的卧房屋顶偷听到。”
“估计事情太大,对自家娘子都不敢说实话”,苻洵叹了口气,又将密报慢慢展开,轻轻摩挲着那行“褚后身中剧毒”,“也不知她中什么毒,疼不疼?”
郎琊也叹了口气:“夫人身怀神鸟之血,对毒物抗性还行。这次算是因祸得福,只是太遭罪。”
国不可一日无君,延光七年七月十五,冯太后扶立三王子元承祉为王。七月二十,南翊尚书台昭告天下,由冯、褚两宫太后同时垂帘听政。
原丞相元璟因伤势过重,上书自请致仕疗养,平南侯元旭接任丞相。
阊江众口皆传,元旭温柔好善、爱民质渊,无论是在宗室朝野还是民间,均具有极高的声望,同时深得两位摄政太后信重,拜相可谓众望所归。
“一个比一个会瞎编”,苻洵满脸糟心,“信重?想把他头拧下来差不多。真是怎么恶心人怎么编排。”
“还有更恶心人的,阊江都传遍了”,郎琊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地说,“说是平南侯跟褚后叔嫂……”
“噗”,苻洵一口茶水喷得到处都是,“他们?我还不如相信白天见鬼。”
又好奇问:“具体传的什么?”
郎琊心惊胆战,低声说:“褚后看到亲子遗体伤心过度,当场呕血晕厥,每每散朝之后卧床不起,平南侯除了处理政务,入夜还去景和宫亲自服侍汤药。”
“早知今日,去年除夕就该揍得他亲娘都认不出”,苻洵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一堆人逮着她欺负,冯太后竟连这样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郎琊忙劝说:“夫人待主子绝无二心……”
“不是这个……翊国没几个摄政太后不养情郎,冯太后肯定没指望从谣言上做文章”,苻洵蹙眉沉吟许久道,“怕是千秋宴的事不小,想把这俩人推前面去挡刀子。”
郎琊疑惑道:“卑职有一事不明,冯太后之前不遗余力追杀夫人,为何千秋宴不浑水摸鱼?”
“因为夫人突然变得有用了”,苻洵冷笑道,“听说过镇狱明王吗?”
郎琊一怔:“传说中威严狠戾、法力无边,镇压地狱十方魔众的尊神。”
“翊桓王曾曰,假使天下无有朕,不知当有几人称孤、几人道寡?”苻洵神色一肃,字字铿锵沉声道,“翊国以武立国,兵多将广,堪称地狱十方魔众,从来都是内忧大于外患。若无镇狱明王,不知有几人称孤道寡?”
郎琊恍然大悟:“如此看来,翊国历朝历代都有这样一个人担当此角色。”
苻洵点头:“那个人可以是国君,也可以是摄政太后,甚至可以是权臣、外戚……可以不率兵打仗,但必须让所有军队相信,他进可保家卫国、开疆拓土,退可震慑驻军、惩治不臣。最最重要的是,这人可以跋扈煊赫,却必须拥护元氏国祚,绝无叛国、里通异族的嫌疑。”
郎琊会意:“昭王、庄王、元晞殿下和烈王自不必说,褚氏是土生土长的翊人,又是国君母族……延光王呢?”
苻洵冷声道:“都说他聪慧坚毅酷肖其父,只怕正因如此、才招致冯太后忌惮。”
郎琊接口:“可南翊需要他稳定军心,这不对劲呀……冯太后需要他,为何要杀掉他?”
“那就得看千秋节究竟发生了何事”,苻洵凉凉地说,“冯太后再精通权术,也不过一沽名贪权政客,不能为她所用,必会为她所杀。”
旋即,他挑了挑眉,带出几分厌恶轻蔑:“一辈子高座庙堂、不染风雪,她懂什么家国大义?又懂什么军队、懂什么战争?”
郎琊沉吟道:“主子,如今阊江这形势,咱们在东原道……”
“新君即位、军心动荡,从天而降的大好事”,苻洵舒展眉眼、漾起凛冽笑意,“自然是——趁他病要他命!”
建宁十四年八月十七夜,苻洵麾下白袍卫、武卒营、弓弩营和玄甲营同时出动,南翊军队位于龙城、弋阳、南都等多处粮草库先是被劫,然后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七日后,满载粮草的军船从阊江出发,兵分两路,一路向西途经宜西陵渡时,停泊渡口的数艘渔船突然出动,载满火油、自杀式冲向南翊运粮船;另一路走海上遭遇风暴、迷失方向不知所踪。
八月三十,四万龙骧骑兵突然从澄洛驰道涌出,沈绍宗抄东路、薛怀嘉抄西路,对驻扎在东原道三十五城的二十万翊国步兵发起反攻。
骑兵对步兵,自然是——摧枯拉朽、节节败退。
冯姮经营多年,女主不可能一回去就大杀四方的。别急,她一直苟中带莽,一边苟一边找机会埋雷,快出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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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镇狱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