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所有人同时感觉一股阴风从背后吹来,齐刷刷抖了三抖。
只见前方围栏里,驰骋着一匹狂烈的枣红马,一名女子骑在马背上,穿一身破破烂烂北宛服饰,粗布麻衣、短褐穿结。却身轻如燕,死死拽住缰绳往后拉拽,马匹吃痛,几度前腿腾空直立起来、疯狂左右摇摆,却怎么也无法甩掉她。
走到围栏外一看,那张脸虽疤痕交叉、遍布泥土和汗,却清清楚楚——
赫然是失踪近七年的褚舜英。
冯姮站在围栏外,神色平静、唇角噙笑,一言不发看向场内,像是单纯欣赏一场精彩的驯马。承徽正要上前,被承祎伸臂拉住:“看看再说。”
他们不表态,身后众臣面面相觑、却都鸦雀无声。
卢照仪老眼昏花盯了一阵,忽然开始喃喃自语:“北宛……地皇山……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他激动万分快步上前,几乎扑到围栏边,老泪纵横放声嚎哭:“苍天有眼,使英烈得以幸存,老臣卢照仪拜见褚太后!”
元瀚海半信半疑往前迈了几步,眯着浑浊双目观察须臾,旋即在冯姮面前跪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大长公主密信所述属实,褚娘娘还活着啊。娘娘、褚娘娘与陛下苦尽甘来,得享三代同堂之天伦。”
冯姮眉头微蹙,元旭忙走过去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冯姮脸色僵硬片刻,双眼涌出泪花,急切地吩咐:“快……快叫那孩子过来,让哀家好生看看。”
元瀚海激动地说:“娘娘这是喜极而泣啊,苍天仁慈。”
旋即,他转向身后满脸疑惑的宗亲大臣,忙不迭解释:“老臣去年端午收到大长公主传信,讲述了一件陈年往事。七年前褚娘娘在殒星崖殉大义之后,她因姑嫂情深,数次率凰羽寺外门弟子去崖下找寻,皇天不负有心人,终在殒星崖往北五十里左右,靠近乌兰山的深林中发现一座隐居药庐。”
“药庐主人是一位七旬老者,精通歧黄祝由之术,在崖下采集焉酸草之时、恰巧搭救了坠崖的褚娘娘。”
冯姮泪流满面:“这样重要事,她为何一开始就瞒着我?若哀家早些安排人将阿英接回来,她何须在外颠沛多年?”
元瀚海道:“褚娘娘那时旧疾未愈又添重伤,不宜挪动,而那老者医术高明,不仅能护住褚娘娘心脉,还能将她的旧疾新伤一并医好。如此高人大抵性情孤僻、遗世独立,说若是招来闲杂人打搅他,就把褚娘娘扔出去不管死活……”
“大长公主无计可施,在地皇山稽留数日,见褚娘娘暂无性命之忧,只能先回昇阳处理其他事务。岂料不久之后,北宛狼骑挥师南下,短短数日三关沦陷,她再次找去,那座药庐已人去楼空。”
元旭一边替冯姮拭泪,一边问:“侄孙有一事不明,五姐姐发现人丢了,为何不告知母后和烈王,非要自己偷偷摸摸继续找,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元旭!”元璟冷声喝断,元旭双颊一红,低头不再言语。
冯姮软声道:“阿晴习惯独来独往,那会儿御敌艰难,不忍再让咱们多操心。”
“娘娘明鉴”,元瀚海长叹一声,“翊东沦陷,大长公主入灵昌为……委身敌君后,仍未放弃找寻、却一无所获。直到前年秋天,她随建宁王巡视北卢郡,恰逢北宛马商交货,马群之中恍然一瞥、似曾相识。大长公主顾忌褚娘娘身份特殊,不敢贸然惊动荣国将士,只佯作对好马感兴趣,套出与之交易的部落名称,再传信凰羽寺继续探察……”
元璟瞳孔急遽收缩:“哪一部?”
元瀚海:“哲里木部。”
冯辽低声问过随从,瞥了一眼冯姮,点头道:“这批野马正是从哲里木部采购而来。”
卢照仪再也听不下去:“褚太后殉国之后侥幸活命,却在北宛入侵时不幸为敌俘,流落草原成为驯马女。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各位这如临大敌的姿态,真真寒了忠烈之心。”
说话间,马场管事已将舜英引到冯姮面前,承祎和承徽一边哭喊着“母后”一边飞奔过去要拥抱。
稚子的哭声尤其动人,在场数名文官听得恻然,忍不住眼圈泛红。
岂料,舜英身子侧了侧,不动声色避开他们的拥抱,蹙了蹙眉茫然看向身边管事:“上官,敢问这两位贵人是?”
得到回复后,她恭恭敬敬稽首大拜:“庶民恭祝陛下万岁、长公主千秋。”
欣喜若狂、喜极而泣的兄妹俩齐齐呆住。
承徽眼泪潸潸,扑过去抱住她脖子抽噎:“是徽儿和王兄,母后不认得了么?”
舜英满脸局促跪在那,眼神又尴尬又迷茫。
“母后,徽儿一直都记得你说过的,听祖母的话,好好吃饭睡觉长身体”,承徽抽抽搭搭、拉着她的手往自己头顶放,“摸一摸,徽儿已经长这么高了。”
“母后是嫌弃徽儿书读得不好,还是怪徽儿没保护好承陵哥哥?”
“母后若觉得徽儿不乖,打我骂我都成,不要不理我……”
“母后……”
“徽儿,徽儿放手”,承祎看出端倪,眼中含泪、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拉开承徽,转头扬声道,“传朕旨意,宣御医!”
旋即,他将承徽拉到身后,弯曲双膝跪下,三拜九叩高声道:“孩儿率文武百官,恭迎母后鸾驾。”
四周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有人面面相觑,有人膝盖打弯被身边人一把拉起,有人迟疑着四处张望,大部分人都埋头、用眼角余光偷觑冯姮表情。
“混账东西,陛下口谕听不见么?”冯姮冷声呵斥,疾步走到舜英身边,一把抱住她泪如雨下,“阿英,可怜的孩子,七年不见,受了多少罪。”
她一出声,鸦雀无声的众人齐刷刷动了,像一幅静止凝固的画乍然鲜活。
“拜见太后娘娘銮驾,褚娘娘千岁千千岁!”
百官屈膝跪地、扬声山呼,整齐划一如事先排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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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奏陛下、大娘娘、公主,褚娘娘脉象比七年前强劲些”,老御医抚着白胡子,“但毕竟曾元气大伤,底子仍十分虚弱,往后需静心调养,除了需注意饮食,尤为重要的是要少思虑多睡眠,保持心情愉悦。”
承徽忙追问:“那为何母后不认得咱们了?”
御医乙酝酿半晌,缓缓道:“微臣方才请脉,似见褚娘娘脑后有陈年伤疤、恐伤及神识和记忆。”
御医丙补充:“褚娘娘本是九天青鸾,被虏敌国受尽折磨、颠沛流离七年。心志再坚定的人受此折辱,只怕也会混乱癫狂,如今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可见心窍迷失不深,用不了多久定能调养如初。”
冯姮含泪微笑,注视着床上沉睡的舜英,沉吟不语。
承徽从宫人手里接过帕子,在热水浸湿拧干,小心翼翼替舜英擦拭额头汗珠,触及那两道交叉的深褐伤疤时,咬住嘴唇,滚落两行泪水。
冬雪送御医出门,又走到屏风外禀报:“大娘娘,春羽到了。”
元承祎众目睽睽迎回褚太后,宫里骤然有两位太后,为方便区分,冬雪开始称呼辈分更高的冯姮为“大娘娘”。
春羽在黄门的引导下,从扩建后的万木春侧门进,款款穿过花木扶疏的园林,停在西厢房门前。她手里捧着个木盒,身后跟着一名慈眉善目的嬷嬷。
冯姮缓缓说:“哀家传了医女替阿英验伤,都先下去。”
九重帷幕层层合拢,偌大卧房除了昏迷的舜英、坐着的冯姮,就只剩春羽、冬雪、嬷嬷。
解开中衣、亵裤和心衣,躯体毫无遮掩、毫无尊严,却令除春羽之外的所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左肩、胸腹、后背、腿,刀、箭、剑、鞭……各色疤痕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回大娘娘,这些旧伤奴婢都见过”,春羽恭声道,“只比之前侍奉娘娘时见到的多些,大概是这些年颠沛流离时新添的。”
嬷嬷谨慎地将舜英的腿放回床上,用薄被盖好,再次请了一遍脉:“回大娘娘,这位贵人近几年并无生育或小产之象。”
冯姮沉吟着徐徐开口:“月份大了滑胎十分伤害孕妇,若不善加调养亦再难有孕。哀家记得,阿英滑掉的那胎有五个月大,况且她的身子本就……”
“大娘娘!”春羽眼里屈辱难耐,忍不住轻轻喊了声,旋即屈膝跪下,埋头避开冬雪制止的眼神,提醒说,“娘娘额头的是十字疤。”
冯姮思绪被打断,如释重负地笑了:“哀家差点忘了,额头十字疤在北宛寓意‘绝嗣诅咒’,就连最卑贱的男奴都会嫌晦气。”
她忽然伸手,抚过舜英上身道道伤疤,神色晦明不定,许久才问:“哀家记得她小时候练武,并无这许多伤疤。”
春羽道:“这些都是内乱四年,娘娘率领飞廉四处奔走时留下的。”
冯姮默了许久,又问:“宫里多得是祛疤良药,大婚之后为何还留着这些旧伤,又丑陋又碍眼?”
“奴婢也不知”,春羽摇头,“奴婢曾听庄王陛下提过几次,娘娘说陛下若不喜欢,她可以让御医署配药,或是为陛下纳几位皮娇肉嫩的嫔妃。后来没有宣御医、也没有纳妃嫔,此事不了了之……”
冯姮眼里闪过一丝惊愕,静静盯着满身伤疤若有所思,许久之后,如梦初醒:“冬雪,送嬷嬷回去吧。”
又对春羽说:“你是伺候阿英最久的,眼下她这副样子不能缺人照顾。”
春羽忙说:“奴婢愿继续为褚娘娘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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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姮回到东厢房,随侍宫女奉上由春羽从阊江捎来的那个木盒。
撬去蜡封、撕掉贴在盒盖缝隙的封条、打开木盒,浓郁药味扑鼻而来,那封信笺静静躺在排列整齐的药材底下。她打开信笺,抽出白麻纸逐字逐句往下看,越看脸色越阴沉。
比元瀚海手中那封描述得更详细,就这样待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她从未想过拆开过这盒药材,因为它来自被自己亲手放弃的女儿,于是这封信不见天日。
直到她找寻许久未果的人,就那般出现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冯姮一遍又一遍读着信,手指颤抖,眼圈逐渐泛红,及至看到最后几行,大颗泪水夺眶而出,在信纸上砸出圆圆的湿痕。
“……女儿近来常有命数将近之感,红尘难舍之念唯二。其一为母后头风痼疾,若此药对其有裨益,儿亦泉下欣然;其二,儿与四嫂名为姑嫂、实为姊妹,亲姊沦陷敌疆颠沛磋磨,生死未卜,恳请母后念十九年舐犊,若得机缘、助阿姊逃出生天,有后路可退……”
泪水越滴越多,将最后几行字晕成一团乌黑。
“情同姊妹……十九年舐犊……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哪来后路可退?”
她抬手缓缓拭去泪水,将字条递到烛台上,注视着火焰舔上纸条,焚成细软单薄的黑灰,簌簌飘落。
南翊延光十四年六月二十,幼主承祎下旨,以太后仪仗迎回流落北宛七年的生母褚舜英,以丞相元璟为首的文官请奏、按祖制为其上尊号“庄后”。
阊江朝廷自此供奉两宫太后——宝慈宫昭后,世称冯后;景和宫庄后,世称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