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姓许的姑娘还在苻洵身边?”屏风后,冯姮修剪花枝的手一顿,微微蹙眉,“可看清楚了?”
“娘娘容禀,与除夕刺杀的死士传回讯息一致,喜欢穿与苻洵成套的衣袍,熏香也极其相似,使一柄横刀,左眼泪沟有一粒胭脂痣。”
冯姮微微颔首:“哀家知道了。”
信使离去后,东暖阁的槅门拉开,冯广年走到屏风前跪地便拜:“太后娘娘,许是一开始消息有误,许姑娘就只是苻洵新欢,褚……娘子不可能与苻洵一起攻打翊军。”
冯姮淡淡道:“四月底从宛平传回消息,参与除逆的义士无一幸免,武六郎过世,但现场并无女子尸首……”
冯广年:“苻洵素有护短之名,若因维护新欢大开杀戒也不足为怪。”
“问题不是死者数量”,冯姮笑意微微,“他们被杀的地点离武原城至少两百里。若许姑娘只是苻洵新欢,那晚为何心甘情愿跟武六郎和一群翊国将士混在一起,而且跑出近两百里才被苻洵追上?”
冯广年嗫嚅着问:“许是并肩作战久了,也生出些袍泽之情?”
“荣国不似翊国开放,荣国男子不可能接受自己女人与其他男子来往密切”,冯太后沉吟片刻,幽幽道,“除非——他知道这个女子是翊人,也接纳她的习俗,并知道武六郎与这女子是旧友。”
冯广年一时语塞,埋头伏低身体,静静听她分析。
冯姮喟然长叹,声音满是沉痛:“哀家也不愿相信阿英事敌叛国,但这可能最接近事实。”
冯广年默了半晌,轻声说:“既然如此,她……”
“孙儿给祖母请安!”承祎的声音从前堂传来,混着轻快的脚步声,“梅雨季已至,祖母头风可有再犯?”
冯广年忙跪着让到侧旁,承祎含笑双手拉起他:“这里没有外人,舅公年事已高、起来坐着说话吧。”
冯姮命人给冯广年赐坐,承祎又摆摆手,让身后嬷嬷送来一对枕囊:天青色绢帛缝成直袋,绣着精巧的曲水、流云和鸟羽,隐隐沁出菊蕊、菖蒲、艾草的清香。
“月初班家姑姑送给孙儿药枕,说是可明目清心、镇定凝神。孙儿已试过,甚好,就劳烦姑姑多做了一对,祖母比孙儿操劳得多,更该善加保养。”
冯姮嗅到那似曾相识的药香,怔愣片刻,舒展眉眼笑了:“陛下的心意哀家领受,等几天六叔大婚,就该改口班家姑姑叫‘六婶’了。今日这样高兴,可是刚从六叔家回来?”
承祎双颊因兴奋泛起红晕:“今年汛期提前,六叔刚去沵州赈济回来,还带回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
冯姮笑盈盈问:“你六叔心善,在四州十郡不知开设多少保育院,如今竟将保育院开回家里了?”
“不是的,六叔说看他们资质好,想收作弟子,以后赈灾也多几个帮手”,承祎眼神带着恳求,“孙儿已试过,确实不算笨,曲央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付明很会舞枪弄棒、练得一手好棍法。”
“如今宗室与世家之中、与陛下年龄相当的孩子不多,他们能得你六叔青眼,资质自不用说”,冯姮顿时心领神会,颔首道,“朝中大力推举寒门入仕,陛下若瞧着喜欢,可召他们进宫作你的伴读。”
承祎立即笑逐颜开:“多谢祖母,那孙儿立即下旨,让他们二人明天开始进太学伴读。”
冯姮诧异:“两个?不是说三名弟子么?”
承祎忙解释:“还有位小哥哥,我本也想让他入宫,可他已请命代师游历四州,查访水患受灾情况,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哦?”冯姮两眼一亮,闪过一丝赞赏,“小小年纪,倒是个办实事的好苗子,那孩子姓甚名谁?祖籍何处?”
承祎回想片刻道:“他叫穆阐,祖籍萝州,永平元年水患中父母双亡,是六叔名下保育院收养的第一批孤儿。”
冯姮点头:“等那孩子回到阊江,带到祖母面前看看可好?”
承祎尚在迟疑,冯广年忙说:“太后娘娘求贤若渴,指不定这一看便送穆阐一场泼天富贵。”
冯姮见承祎松了口气,又柔声道:“陛下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还要去宛陵。”
承祎露出笑容,心满意足施礼告退。冯广年目送他退到正殿以外,才含笑道:“娘娘高见,自打起复褚氏兄弟,陛下待您是越发亲厚了。”
“哪个孩子不思念娘舅?若无崔氏强力扶植挑唆,褚氏本就不足为惧”,冯姮叹了口气,“若阿英当真不在人世,褚氏阖族都是忠肝义胆的纯臣,可惜死在金州的八名子弟……”
她忽又蹙眉疑惑道:“莫非情报有误,南撤之时司南侯毫发无损另有隐情?”
冯广年欲言又止,附和说:“金州一战确实败得始料未及,臣至今想不通,崔玄仁两个儿子是怎么悄无声息跑去金州,还被苻洹俘成为人质,五十多岁的人,自然在意子嗣……”
“无妨,好歹守住了丹水口,丢失土地再打回来便是”,冯姮笑道,“广年,多亏你当年举荐班益,若能收回翊东三十五城,他之功劳不输贺、辛。”
冯广年忙说:“有娘娘伯乐识才,使其不至明珠蒙尘,是班益之幸。”
冯姮摇头:“英雄不问出处,圣贤不问出身,若寒门之中尚有沧海遗珠,朝野上下之大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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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七,从阊江王宫到宛陵养马场的路上,黄土垫道、净水泼地,重兵前呼后拥护卫着冯太后与延光王的仪仗。
“大翊以武立国,太祖时候便已定下‘一年一小巡,三年一大巡’的规矩”,冯姮与承祎共乘六马轺车,看着途中风物对他逐一解说,“大翊设骑兵、步兵、水师三军,陛下可还记得这三军如何分布?”
承祎蹙了蹙眉,有些为难:“朕只记得步兵和水师总数,至于在各营如何分布……”
“唉——你父王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对八方军营兵力分布如数家珍”,冯姮面露失望,片刻后又笑道,“有个词叫笨鸟先飞,陛下若不记得便多巡几次。”
骑马扈从在侧的元旭忙柔声说:“国家大事千头万绪,陛下自然没那么多心力去记这些,慢慢来……”
承祎难堪稍解,郑重地说:“那朕就从今日倍加用功,好生了解宛陵养马场有良驹几万、粮草度支如何。再去燮陵大营检阅巡视新练的骑兵,待班太尉夺回翊东三十五城,夺回北疆。”
冯姮欣慰地翘起唇角。
卢照仪位列三公,本应跟在国君仪仗后的扈从车队里。但冯姮十分周全地替他安排了一架驷马安车,紧跟在国君车驾身后,说是卢大夫年事已高、不堪路程颠簸,理应多加照顾。
冯姮刚大权独揽那年,卢照仪带头将这摄政太后劝谏得狗血淋头,但他骂得越凶,冯姮待他越是优渥宽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的厚赏之后,卢照仪也不再执着于直谏。
因为根本没用。
非但没用,时间一久,还显得整个御史台都不知好歹。
这女人像是没有心、没有七情六欲一般,一大堆好听的不好听的话入了她的耳,所有是非善恶统统被滤掉,只剩“有用”和“无用”。
他所有拳头都打在棉花里。
其实平心而论,冯姮这摄政太后无论是经济、民生还是吏治,都挑不出什么毛病,若她是元氏宗亲,便是不逊于昭王庄王的明君。甚至,她若非出身异族、血统敏感,作为摄政太后也十分称职……前提是她会顺利还政。
以上,只是去年千秋节之前他的看法。
冯姮在异族之患未解的前提下,背弃“边垣之盟”、对北翊和荣国釜底抽薪,然后丝毫不顾北疆战场左右支绌,与两大盟国逐一断交。更在三郡两州收回朔门关后,悍然发起政变夺权,同时与荣国开战。
卢照仪担忧的,并非什么邦交道义、国家声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国牟利本就是摄政官的职责。他担忧的是战火本身……
冯太后擅长文治,却将武功想得太简单。
他从入仕开始、一路升上来都是文官,没什么领兵打仗的经验,却活得够久、看到过的战争够多,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战争诡谲莫测,远超任何人的想象,再是兵多将广、再是名将圣主,也不可能完全把控战争的走势。
翊国与荣国的翊东战场、三郡二州的内乱战场、北宛虎视眈眈……
多处战火重燃,无人知晓怎么收场,但卢照仪很确定,不可能像冯太后设想那般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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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告陛下,娘娘,这些都是初夏从大草原买来的,刚驯服的良种野马。”冯广年的族兄冯辽在前方导引,走过一排排呲牙咧嘴的高大马匹。
柘枝城对二十三部的控制十分有限,这种一边对外征战,一边有部落偷偷卖给交战国马匹的事时有发生,伴驾官员早已见惯不怪,纷纷将注意力投向马厩,情不自禁啧啧称奇。
冯辽不愧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男子,眼光毒辣,选来的马匹毛色均匀油亮,牙口整齐磨损小,骨架高大壮实,筋腱结实饱满,均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冯姮与承祎走在队首,承祎停在一匹通体雪白的母马面前,笑着招呼身后:“徽儿快看。”
承徽原本跟元旭走在一起,听到传唤忙疾步过去,瞥了一眼母马、眼睛一亮:“好漂亮!”
承祎祈求地望向冯姮:“祖母,徽儿骑术已十分娴熟,今年生辰想要高头大马,这匹马瞧着很温驯……”
冯姮盯着眼前亲密无间的兄妹,眼里闪过一丝疲惫,颔首应允:“刚驯服的野马,调教一段时间再送进徽儿寝宫吧。”
承祎和承徽相识而笑,承徽欣然说:“听说父王和母后的骑术都很好,徽儿也要好生练习骑射,免得丢了他们颜面。”
元瀚海回忆旧事、无限神往:“想当年,庄王亲手教习褚娘娘骑术,后来巡视燕州,褚娘娘亲手驯服烈马盗骊为陛下庆贺生辰——君后伉俪的佳话啊。”
承徽讶异地转向元旭:“六叔,母后还会驯马?”
元旭眉眼漾起笑意:“何止会,她那副好身手专驯烈马,不是烈马还懒得驯呢。”
元璟也笑了:“阿英自己就是头烈马,自然更喜欢烈马。”
承徽听得脸蛋红扑扑,忽然看着承祎脆声笑道:“我长大也要学驯马,多驯几匹好马送给王……”
“徽儿!”冯姮脸色骤然一沉,迅速截住承徽话头,众人顷刻鸦雀无声,她立即如梦初醒、舒展眉眼笑了,“堂堂一国公主,学习辅政之道才是正业,骑马驯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消遣,不要过分执着。”
元旭忙拉过泪盈于睫的承徽,柔声哄道:“待徽儿成年,让驸马驯好良驹送到公主面前好不好?”
承徽破涕为笑点点头,忽然看向他身后,拉了拉承祎袖子,惊喜地欢呼:“王兄看那儿,是母后!”
“母后回来找我们了!”
一言出,四周蓦然鸦雀无声。
虽然立场不同,冯姮真的厉害~~内心强大有手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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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