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只穿着一条轻纱裙,薄如蝉翼、轻若烟霭笼在她袅娜的身躯上。
全身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白光,像自带一层光晕。看得苻洵心头一颤,魔怔似的,视线随着掌心游移,却不带任何欲求,只是虔诚而珍惜地默默注视。
这些年,他们颠沛流离,但无论在什么境地,苻洵总想方设法将她精细娇养。
她轻笑:“我第一次来葵水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子,成天摔摔打打,弄得脸上手上身上淤青不断,有时还会擦破大块皮或者割出几道伤口。”
“我初次见你时,你正在打架、狠得完全看不出对脸和身子的爱惜”,苻洵也笑了,“可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是女子。”
“是该说你聪明,还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她笑容带了几分调侃,“后来成立飞廉,出外差次数一多,伤口更多了,上半身和腿没几块好皮,新伤叠旧疤。”
慢慢掀开心衣,她浑身肌肤细嫩白皙无暇,只剩腰部那块突兀的陈旧烙痕。
她在盆中倒入滚烫的热水,拧了一张丝帕,趁热捂在腰腹,逐渐显出若有若无的深色痕迹:“颜先生说,陈年旧疤即使用药祛除,水温太烫还是会隐隐显形。”
“我先前没注意,早知祛得不彻底,就亲自给你配”,苻洵忙说,“姐姐不要担忧。”
舜英笑着摇摇头:“不用……我只能说,幸好。我问过颜先生,他会一种蛮族已快失传的方子——一种把伤疤做旧的秘药。”
苻洵骤然意识到什么,心慢慢沉下去,默了许久颤声恳求:“你想做什么我都跟你一起。”
“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去”,她靠在他胸膛,将耳朵贴在心口位置,感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还好,你身上的‘独活’已全部消解,以后我不在,你尽量多用伤药,少动金蝉。”
苻洵定定看着她恳求:“拜堂那天我们发过誓的,倾心相护、同进同退。”
舜英道:“上次见到师父时,我跟他说,我老在落魄时遇见你,你也总竭尽所能护我疼我。想起来总十分歉疚,好像我无处可去、贪图你的照料,才跑来依靠你。”
“哥哥时常跟我说,谁都有艰难的时候,人跟人本就是你靠靠我、我靠靠你,相扶相持才能走得长远”,苻洵眼里带着泪花,“姐姐和阿洵是心甘情愿拜过天地的夫妻,依靠一下又怎么了?”
“师父当时也这么说的”,舜英轻轻抚过苻洵受伤的左臂,轻声说,“可是,现在我想成为你的依靠。”
“北翊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担心的跟你一样,北宛虎视眈眈、南翊举国攻打。而荣国和北翊两国,早已为夺回三大关隘耗空国库,再支持不起下一场战争。”
“阿洵,逃避没用、躲藏也没用,我们没时间了。”
苻洵身躯一震,急切攥住她的手:“不要回去,那是个虎狼窝,是天下最恐怖的地方。”
“你忘了吗,我就是在虎狼窝长大的啊”,舜英笑了笑,“阿洵,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不怕跟你一起被追杀,也不怕打仗”,苻洵眼眶蓄满泪水,一瞬不瞬看着她眸子,摩挲着她的脸,“我一定想办法护住你,最糟糕……大不了咱们一起去死,姐姐,不要一个人回去送死。”
舜英笑着拭去他的泪水:“我此去,只为求生,不为求死。”
“也不止为你,更为了枉死的亲人、为了武煊、为了姜夫人,为了一遍遍被战火蹂躏的北疆。”
她转身从隔间拿出一个巨大的木盒,打开来是一排寒光闪闪的各色兵器:“这是我能回忆起见过的利器,估摸着大差不差就行了,很多伤口连伺候我的宫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苻洵怔怔盯着她,泪水潸然滚落:“好狠的心,让我亲手伤你。”
“没人比你的刀快,也没人比你更可信,除了这间屋子,我也找不出其他更方便掩盖的地方”,她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抬手拂去轻纱薄裙,大块莹白无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又轻声说:“再好好看一遍吧。”
苻洵别过脸,透过朦胧泪眼注视着刀具和药膏罐:“早知今天这么遭罪,当初就不祛掉你的那些疤。”
“不会太遭罪”,她端起桌上已放凉的药汤,一饮而尽,“这是曼陀罗花、草乌和白芷煎的,可在一段时间内麻痹痛觉。”
然后,她慢慢抬手抚上脸颊,对着镜子微笑着,毅然决然、迅速挥落。
如最昂贵珍稀的白绸被撕破,她额头顷刻显出两道交错的割伤,血不断涌出伤口、流满面颊和身躯,犹如开在白雪上的星点梅花。
她用指头挑了点药膏抹在伤口上,耐心地讲解:“这种药每抹一遍,伤疤做旧一年,每抹一遍要间隔半时辰,才能再抹下一遍。”
“阿洵,开始吧,莫让我白白损毁容貌。”
苻洵闭上双眼,泪如雨下。
“为何这样逼我?”
“老天送你来到我身边,就是为了让我一遍遍感受不甘和无能吗?”
她平静地催促:“麻药作用时间有限,阿洵,让我少痛些、赶紧开始吧。”
苻洵颤抖着从木盒中拿起一支箭,盯着她右边肩头:“为什么连时间这么近的伤疤都去了?”
舜英笑温柔地注视着他:“因为你……刺进去吧,现在不痛。”
苻洵深吸一口气,循着记忆中的位置猛然刺入,她身躯颤了颤、迅速恢复了平静,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咬牙忍痛、冷汗如注。
这是他有生以来,手最稳的一次。
他唇角颤颤扬起苦笑、流下两行泪,小心翼翼在她右肩抹上药膏,回身换了一柄雁翎刀,顺着她洁白细腻的手臂往下:“因为我?”
舜英点头:“我从小就不甚爱惜自己的脸和身子,也不知道为何要爱惜。”
雁翎刀刺下,血流如注,她轻轻蹙眉看着,顿了顿继续说。
“不但不爱惜,也十分能忍痛……像今天这样舒舒服服喝一碗麻药,再挑开旧伤根本不算什么。”
苻洵哽咽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年洛京会盟,我看出你五脏六腑内伤很重,可有外人在的时候,你愣是没显露分毫。”
舜英叹了口气:“也不知怎的,跟你在一起,好像突然就变得身娇肉贵,怕疼怕黑、贪生怕死……什么都舍不得。”
苻洵身躯猛然一僵,含泪笑道:“就当你是在夸我。”
她又说:“以前特别不在意身子,与你成婚之后别说一点疤痕,就是哪里晒黑点、长几颗疹子都受不了,总怕让你瞧见我半点不漂亮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这可真是……”苻洵一边挑开她的旧伤、一边抹药,哭哭笑笑,“你真可恶,一开口就戳人心窝肺管子。”
“我所有的首饰你要收好,尤其是银锁和那对镯子”,她颐指气使嘱托他,“还有蜜合香……到时候指不定埃兰国改进了配方,比原来的更好闻,到时候咱们买上几盒,熏屋子。”
“好,用一盒扔一盒,这点子家还是败得起”,他噗呲笑了,泪水却越流越多,“指不定新出别的香,都搬回家给你试试。”
她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还是算了,等到那天咱们都不用香料,生个女儿,像阿忆那样又伶俐又招人疼。”
夜还很长,卧房暖黄的灯烛下,锋芒森冷、血流如注,他们手上动作没有停,嘴里也不停絮絮叨叨着家常,怀想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舜英在洛川别苑养了一段时间,在一个深夜离开,子初的打更声响彻空廓的松花巷。离去时,她似乎听到伊河里咆哮着南翊水师的号角。
凝神细细分辨,是远处女人和稚子的嚎哭,他们正在送别即将踏上战场的夫君和父亲。
白鹭台飘飘渺渺传来弹拨琴弦的声音,和哀婉悲怆的歌声。黑暗中的苻洵睁开眼睛,看向空荡荡的枕边,紧紧攥住蝴蝶祥云银锁,泪流满面、在床上颤抖着蜷成一团。
远处的歌声越来越清晰,是那首熟悉的《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一骨碌翻身起床,点亮灯烛,找到那只装着两人缠结发丝的华丽木匣,紧紧贴在脸上。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他又去竖柜里翻出她穿过的那件银红薄纱里衣,那是他们心意相通、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他捂住胸膛,感知着她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门,迎着冰冷的夜风冲向后院,穿过梅林,站在萧望舒曾等候锦瑟两天一夜的门口。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未有叹,泪为生别滋。”她身穿粗布麻衣,混在即将奔赴洛京战场的兵役人群中,走过奉宁城东门时,回望了一眼曾住过六年的地方,潸然泪下。
“等我回来,阿洵。”她无声说着,白鹭台的歌声正唱着最后一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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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十四年四月二十,南翊平南侯趁道贺北翊、荣国结盟之际,刺杀北翊姜太后。
同一天,在北翊布局已久的冯太后挑起内乱,靖安王元承赟抬棺上阵,率亲兵一路杀回宛平。其悍勇与气节令沿途将士震慑,竟以其独特的个人魅力、折服不少观望中的将士,煽动得大片中低层武官纷纷倒戈。
惨烈的内战持续了近一个月,元承赟有惊无险回到宛平,事态初初平息,却也导致北翊实力大损、折损近四成骁勇的干将精兵。
而另一边的南翊,按照祖制,幼主临朝、太后摄政时,所有大型对外征战,皆需国君与摄政官同时批准。因金州失守,数位褚氏子弟战死,终于使幼主下定决心,赞同了冯太后提议的“攻打荣国,收复失地”出战方略。
四月二十四,平南侯回到阊江的同时,太尉班益领诏书和虎符,挂帅出征,率领整兵备战多时的三万水师、搭载不计其数的步兵,浩浩荡荡开进长济渠,直奔洛京。
这场战争,南翊准备了六年多,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对上荣国左右支绌的仓廪,几乎是摧枯拉朽。而且,由于南翊占据水师绝对优势,通过夏河、长济渠、洛川水路纵横荣国疆域,如穿梭无人之境。
到了五月中旬,驻守翊东三十五城的荣军节节败退,正被南翊步兵化整为零、分批清剿,眼见胜利在望,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重骑兵从澄洛驰道飞奔而来——玄甲营。
苻洵驻守威远将军府之后的两年,玄甲营已恢复至原有的七千人。南宫羽率领玄甲营一路冲杀、四处解围,打法神出鬼没、又灵活又诡谲,竟逐渐扭转了荣军原先的颓势。
尘土飞扬的战场上,南翊主帅班益用千里镜直勾勾盯着南宫羽身后、只穿一袭飘逸黑袍的俊美男子,悚然惊呼:“苻洵?”
南翊将士的噩梦又回来了。
班益难以置信低呼:“他不是说永世不再参与翊、荣两国战事吗?”
“我可没领兵打仗,如今一介白身,受堂兄之托来出出主意”,苻洵浑不在意,转向身侧黑裙女子、笑容倜傥旖旎,“红袖,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都对。”黑裙女子笑吟吟回答,风吹过,带起她身上甘甜的蜜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