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背对着她们,手臂微微发颤,好几次扭了扭脖子,却最终没有回头。
舜英极有耐心地等待半晌,确定他不会转头,才徐徐开口:“冯太后与昇阳冯氏党同伐异、窃权乱政,我可能等不到帮承祎夺回权力的那天。但也无伤大雅,我已竭尽所能替他安排助力,大翊历朝历代、哪位国君不是这样过来的?”
她唇角笑意渐冷,声音高了几度:“但是,她想舍弃姜夫人和承赟,舍弃三郡两州抵御异族的忠烈将士!”
元旻身躯猛然一僵。
桑珠往前跑了两步、下意识要去扶他,脚步却陡然一顿,又回到舜英身边,轻声试探:“褚姐姐,他想不起来,每次一提到这些就会头疼,要不你别去跟冯栩打仗了,过段时间再来说?”
舜英拍了几下桑珠的肩膀以示抚慰,说话却没有停,只是语气柔和许多:“陛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看着你夙兴夜寐、听学辩经监国,一边咽着父王的严苛和猜忌,一边担心自己不成器、护不了母后。你从小连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好不容易坐稳王位,国家内忧外患,身边人各怀心思……偌大担子压在你肩膀上。你活得有多不自在、多累多苦多孤单,我比谁都清楚。我若是你,也不愿意再想起那些事。”
“可我没有时间了,只能现在就说给你听……你且先听着,往后记起来再慢慢考虑。”
元旻挺得笔直的脊背止不住晃动,攥住扶住座椅把手、手背青筋暴凸。
桑珠忙跑进去扶着他,轻柔地替他顺气,等他平静了些,又跑进屋子抬出一张小桌,铺陈纸笔认真地说:“褚姐姐,你说慢点我记下来,免得过几年他又忘了。”
“几句话能说清的事,不必记”,舜英噎住了,哭笑不得瞄了桑珠一眼,深呼吸几次才继续说下去,“陛下,我找到武老六了,他在怀阳城下很高兴地跟我说你还活着,有你在就还有希望。”
桑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进屋倒了一杯温水给他,他慢慢喝着,却仍静静坐着没有回头。
他一向如此,不愿接受的事就充耳不闻。
舜英弯起唇角,声音温和却字字铿锵:“大翊是你元氏宗族的大翊,还望陛下痊愈之后,怜悯三郡两州将士的拳拳之心,想想大翊的未来。”
顿了顿,她笑意更盛:“届时若……也请陛下看在我当年龙川湖挡刀,大庆门救驾,武原城、柘枝城和殒星崖复仇,以及这些琳琅果的份上,放过褚氏一族。虽然,他们早已被当作棋子、磋磨多年。”
桑珠先似懂非懂听着,听到最后跑到元旻面前,有些着急地催促:“这么多功劳,提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表哥答应她啊。”
元旻轻声跟桑珠说了什么,桑珠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瞄了瞄舜英,拂袖走进里屋。
他终于转头,露出一丝哀凉笑意:“阿英,我等你好几年,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些?”
舜英目光扫过郁郁葱葱的梨树林、扫过那座眼熟的的房子、扫过院里的海棠花,停在他手边那对大阿福上。
注视了许久,她唇角笑意散去,眼神悲哀而恻隐,轻轻地缓慢开口。
“上个月我去了三江村,何大爷大娘已经过世,那座房子全塌了,咱们出钱为他们打的那两口棺材没用上,因为他们死于战乱——翊国与荣国的战争。”
元旻身体猛地前倾、呕出一口鲜血。
舜英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像以前那样扶起他,却只停在院门口、抬了抬手就轻轻放下。
“我本可以是辅政公主、是将军,堂堂正正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与你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她抬眸瞥向中天,太阳亮得刺眼,刺得眼睛有点痛,“世人说,不生而养、百世难还,可家慈为国捐躯,我也为你元氏诞育二子一女,更险些被去母留子……”
她深吸一口气,决然道:“褚王后早已战死武原城,我不欠你什么,失而复得这条命也不属于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尽早回去,整肃朝堂、继续支持三郡二州,不要辜负武煊这几年受的折磨……我相信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赢面最大。”
元旻唇角笑意越发凄凉:“二十四年,我们最后只剩下这些?”
静静看着他独坐院中孤伶伶的身影,她声音忽然柔和。
“四殿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你为何非要强求我留在十三年前,永远都不成长?”
“就算你把漫山遍野都种上梨花和海棠,时间也不可能倒流,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她淡淡苦笑着,转身走上梨林小径,抬头的刹那,眼角流下两滴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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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林小径很快走到尽头,身后遥遥传来呼喊:“等一下——”她脚底蓦然一顿,却没有回头。
桑珠气喘吁吁跑来:“褚姐姐等一下,表哥有东西要给你。”
舜英见她两手空空,意识到什么,唇角微微上扬、走到路旁倚着一棵梨树静静等待。
果然,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林中走出两名兵士,看见舜英先是习惯性要稽首,跪到一半硬生生顿住,端端正正躬身长揖:“卑职遵陛下之命,给褚娘子送信。”
一名兵士双手呈上五封信函,其中两封是她亲手写的放夫书,她抽出信函里一模一样的两份文书展开,空白处的“褚舜英”旁边,熟悉的字体中规中矩签着“元旻”,墨迹初干。
另三封信函的封面正中,均用端肃小楷写着“元旻谨立放妻书”,舜英将三封正式的和离书抽出来,一张一张摊开在石头上,从另一名兵士手中接过笔,蘸了墨汁签下自己名字。晾干墨痕后,将其中一封信函还给兵士。
“我们二人要寸步不离守着陛下,为了保密、早已发誓不出这片梨林,劳烦褚娘子将给宗正寺的那两份捎出去。”
舜英含笑道:“我与他在官面上已是死人,写这个无非是为过自己这关。”
二人点点头,又期冀地盯着她:“方才听褚娘子说找到了武小将军,他还好吗?”
“现在很好,在北疆战场上威风得很,至于以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绽出微笑,“无论以后如何,我将披甲上阵,再度与他们并肩作战。”
两位兵士沉默了一瞬,齐齐单膝下跪,抱拳高呼:“山高路遥,褚将军一路保重,早日凯旋!”
舜英抱拳回礼,转身将信函收进马背上的包袱里。
忽然觉得后背一暖,竟是桑珠从身后抱住了她:“我现在有点喜欢你,可别真死了。”
“你这小丫头,到底喜欢哪个?”舜英抱臂揶揄,促狭地挑了挑眉,“我记得你当年也才十三岁,那么大点懂什么?怎么非闹着要嫁给你表哥,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嫁人,父汗和姑母问我想不想嫁给表哥”,桑珠眼里出现神往,眉眼弯了弯,“他刚登基那年,姑母接我到昇阳住了一个月,我在演武场看见表哥练剑,比父汗还威风凌厉,比大宛最强的巴图鲁还英武潇洒,又长得那么好看……我突然懂了中原人说的气宇轩昂。”
“姑母跟我说,那就是表哥,问我想不想当他的阏氏……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男子,比父汗还好,当然是愿意的。”
她忽然脸红了,撅撅嘴长叹一声:“可现在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表哥没那么好了。”
“如果只是威风英武……他一直都这样,比你看到的还英武,你不会失望”,舜英松了口气,眉眼带笑,转头看向梨林深处,“他只是不太懂什么是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
她顿了顿,笑容淡下去:“因为他成长于算计利用,那种不掺杂质的纯粹情感,他小时候从未得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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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簇拥的院落里,元旻伸出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摩挲着白麻纸下方,空白处用隽秀的簪花体写着“褚舜英”三个字。他静静看了许久,将那封自己亲手写下的放妻书叠好,封入信函。
石头上并肩站立着两只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男一女,男孩神态端肃、女孩眉眼带笑。站得挨挨挤挤、亲亲热热,穿过十三年时光,静静与他对视。
十三年前,她最爱他的那几年。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石头上还堆着叶儿堆房屋用的白色沙粒,他抓了一把握在手心,沙子顺指缝往下流泄出细细一线。他手指用力、越攥越紧,沙子越流越快,腾起薄薄的烟尘,最终流空。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眉眼带笑的泥塑女娃娃,像是十三年前在三江村,第一次抚摸她柔软的青丝。拿起娃娃捧在掌心,一遍又一遍仔细端详。
一颗颗泪珠滴落,溅到大阿福弯弯的眉眼上,泥娃娃仍毫无知觉地笑着。
“你不是她”,他低声喃喃,抚过泥娃娃带笑的眉眼,擦掉溅上去的泪水,“她早就不是你了。”
手一松,泥娃娃从手心滑落,磕在坚硬的石头边缘,碎成千片万片,碎掉的娃娃仍然眉眼带笑,没心没肺没痛觉。
“其实,你一直都不是她。”
他在淡漠的阳光下摊开双手,怔怔注视着掌心。
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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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夜,苻洵坐在威远将军府前堂,薛怀嘉、高轩、南宫羽为首的武将济济一堂,热火朝天议论着北宛的动向。
北宛大大小小攻伐数次,偶尔会兵源不济、却从未有过明显的粮草短缺,这早在前年就引起了苻沣和元承赟的怀疑,两方斥候营出动多次,却未探知其余粮草来源。
直到今年开春,司徒空将湛卢、纯钧两小队借调给承赟,飞廉与白袍卫联合行动。两队暗探跟踪了足足半年,终于探知一队骁骑翻越北宛极东的无名雪山、皑皑冻土,抵达了一片无垠沃野。
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沃野,土地黝黑、肥力是燕洺平原的数倍。虽无滬南那般温润气候,却仍有数条大河交错纵横,且此地光照充足,粮食产量接近滬南。
那一片早已垦好的粮仓,四面高山环围、与世隔绝,路边散居的房屋风格既不像中原任何一个国家、也不像北宛。可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不知名种族,被北宛并无意发现,为自己招来灭族之灾。
隐蝠卫和白袍卫能发现此地,还是因为那无名雪山已被砍伐出一条道路,勉强可通马匹和辎车。
若说苻洵是无师自通的将帅之才,冯栩则是触类旁通的枭雄之才,他不仅极快跟苻洵学会了征战,更擅长从厚厚的史书里学习借鉴。此举,便是借鉴荣襄王凿开戎陵山脉西段,修八百里平虞道,占据灵昌平原。
“还有个事”,郎琊忽然开口,“西羌有个稍大的国家叫曲勒,前两年对周围部落征战频繁。上个月我们在柘枝城偶然发现了西羌使臣,不知是否跟曲勒有关。”
苻洵咬牙切齿冷笑:“好一个北宛狼主!”
他忽然身子一颤,舒展眉眼对座下武将说:“既有西羌势力搅和进来,形势又复杂了些。将军府客房很多,诸位不若先回房歇息,明早再议。”
看着小厮仆妇接引众人散去,苻洵长舒一口气,唇角不自觉上扬,脚步轻快地穿过重重院门,走向第三进院落。
北卢郡天寒,梅花树早已落尽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凸起个个小花苞。
舜英坐在树下,面前摆着两只剔透无瑕的琉璃盏。苻洵走到院门口时,她正打开一坛西羌进贡的葡萄酒,好整以暇将那澄澈的深红瑰紫倒入酒盏。
男二算是个悲剧……
从小被生母PUA、没得到多少正常的情感,夺嫡之路起起伏伏,还没心智成熟就多次从云端跌落尘土,心理缺陷一大堆,安全感为负。
清风朗月的外表下,藏着个敏感多思的脆弱孩子,却因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讳疾忌医,永远得不到救赎,最终发展成阴郁偏执。
所有人都以为他拥有天下,可在他内心深处,拥有的只是那个永远对他不离不弃、无条件爱他的小女孩。
故事的终章,那个小女孩也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那堆不得不处理的国事(烂摊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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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