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之畔,鹿鸣茶肆。
阿七盯着挡在走道的这群纨绔子弟,眼神从烦躁转为错愕,逐渐透出惊艳。
为首的少年身穿胭脂红锦衣,腰系一条玄色锦带,身姿挺拔如一株修竹。他生得十分漂亮灵动、尤其是一双春水般的桃花眼,看得人心神一漾,忘记了呼吸。
同伴也呆住了,目不转睛看着那少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那少年款款上前、步态从容,躬身长揖、谦逊有礼,清了清嗓子,温声道。
“在下昨夜梦到洛川水神赐我一枝芙蕖,原是应了你我重逢。仙子姐姐,可否赏光移步敝间,品茶听曲?”
这不伦不类的轻浮邀约……
阿七顿时好感全无、眼前一黑。
那少年注视着她,眼神深情而缱绻,同时伸出一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极有耐心地等候着。
阿七上下打量他一番,默了半晌,平淡而简练地吐出一个字。
“滚!”
少年身后的纨绔们不耐烦起来,纷纷嚷着“不识抬举”、“侯爷请你喝茶就去喝”,喧嚷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直接上前,要替少年强拉阿七入席。
少年忙喝止纨绔们,腰背躬得更低,柔声问:“姐……公子若另有要事,是否可告知在下何时有空,必定登门拜会?”
武煊站在阿七旁边,看得怒火中烧:“光天化日之下强拉人同席,哪来的规矩?小爷我警告你离我兄弟远点!”
少年笑了笑,忙退到一旁为他们让路,纨绔们却瞬间恼羞成怒,挨挨挤挤、捋袖揎拳冲了过来。这么多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更何况……
阿七忙对武煊他们使了个眼色,四人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临水的栏杆。旋即,佯作被打中坠入水中,一个接一个。
“噗通”、“噗通”……
在水底蹬腿划臂,奋力向着远处潜水泅渡而去,脚踝传来撕裂般疼痛,一抽一抽的,带得她坠向水底。
抽筋了!
阿七心惊胆战扑腾,恍惚听见岸上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张了张嘴,呛进几口水、胸腔火辣辣地疼,眼前忽然一黑。
痛,好痛。
.
“呼!”
阿七倏然睁眼,水流、伤口、血雾瞬间烟消云散,烛火摇曳,映得灯下那面容晦明不辩。
那面容,薄唇噙一缕浅笑,长眉斜挑,丹凤眼却毫无笑意,静静瞟来,正是元旻。
阿七忙恭声低唤“殿下”,一个激灵就要起身行礼,却被武煊伸手摁住:“没事吧?”
大梦初醒,阿七转了转眼珠,努力去想之前发生的事。
一个月前,阿七带两名属下去昇阳办事,而后返回栎东县鹿鸣茶肆,与武煊会合。
却不知怎么招惹了一伙纨绔,也不管熟不熟就缠着她、非要拉她同席。被拒之后更是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他们四人不愿暴露行藏,只好佯作被打落入水,伺机从河底遁走,然后……
“泅水到一半你就抽筋晕过去了,害我跟她们费好大劲把你弄回来”,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武煊伸出三根手指,“这是几?”
阿七没搭理武煊,看向元旻,沉声道:“领头的那个红衣少年,身份似乎不简单。”
武煊悻悻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调戏我兄弟。”
元旻颔首:“三段螭纹,簇拥中间一只狮头?”
武煊:“……”
阿七思忖:“荣国宗室专用图案,样式对得上,可传闻英平郡公端方持重,怎会如此孟浪?”
武煊:“?”
元旻款款起身:“阿七先休养,老六随我来。”
门开了又关,两人一阵风地远了,只剩说话声还回荡在院落。
“我有名有姓,不叫老六!”
“习惯而已。”
“……行吧,四哥。”
阿七缓缓收回视线,合上眼轻轻笑了,有些羡慕,有些落寞。
他们都有名有姓。
“元”是大翊国姓,元旻是大翊四王子,更是中宫王后冯姮所出的嫡子。
“武”是大翊五大望族之一,世代镇守上阳郡,袭爵平西侯。平西侯夫人与王后同出一族,其幼子武煊从启蒙起,就与元旻在一起念书习武,直到十四岁才随兄弟去军中历练。
而阿七,只是阿七,无名无姓无家族,孑然一身。
阿七从记事起,就着男装,以王后冯姮养子之名与元旻同住兴庆宫,从小到大几乎与元旻寸步不离,也是他几个伴读之一。
这是阿七在世间唯一的身份。
无人知阿七从何而来,她是在乞巧节被抱进王宫的,于是王后收养她时、替她取名“阿七”。
有人说她是孤儿,有人说她是罪臣之后,有人说她是某忠烈唯一血脉。那些众说纷纭的传言很快被压下,悄无声息消散在幽幽深宫。
无论如何,因着养母这一点善念,她顺风顺水长大,与元旻同吃同住。
吃的是珍馐膏粱、穿的是华服金玉、住的是碧瓦朱甍,还幸运地拜了个厉害师父。如是这般,侥幸享受了十多年本不属于自己的金尊玉贵。
次日清早,阿七到了前堂,不见元旻,只有武煊对着几盘鸡鸭牛羊大快朵颐。
武煊出身武将世家,胃口一直极好。见她进来,忙吩咐人摆碗布菜,又亲自夹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炙羊肉到她碗里。
“早啊”,阿七招呼道,“大清早吃这样荤?”
武煊笑道:“加那俩菜是给你的,再过半月就是荣国的册后大礼,你多吃些,莫到时撑不起礼服。”
阿七恹恹:“我一介白身,去什么大典,穿什么礼服?”
武煊:“四哥一早出了门,说是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才能回来,如赶不上,你到时替他。”
于是半晌无话。
慢慢咬着油滋滋的羊头肉,阿七叹了口气。
那侥幸的十多年好日子,真如黄粱一梦,一朝醒来,所有前程、光耀都苍黄翻覆。
当年,元旻看着其他伴读一个个归家,便忖度着,为阿七挑一支绝嗣的中等贵族入继,赐个好出身留待新朝。
是的,新朝。
先王在时,大家都知道他会立元旻为储。因为元旻不仅是嫡长子,还是所有王子中天份最高、最勤勉的。
先王对元旻寄予厚望,不但支持他结交世家、培植势力,还多次让年幼的他代行邦交、留朝监国;待元旻长大些,更是让他持兵符、巡幸八方军营。
甚至,元旻的住所兴庆宫被称为“东宫”,他也被授予仅次于圣旨懿旨的行令权——东宫令。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再等上几年,先王年迈力衰之后,就会立元旻为储。
如果没那一场接一场的意外……
四年前,征和十九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先王最宠爱的崔夫人携膝下二子谋逆。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叛乱未起便已平复。崔夫人被幽禁于浮玉宫,除了崔氏极受信重、又与崔夫人迅速切割,幸免于难,其余乱党皆被夷三族。
二、三王子当着昭王的面,自戕身死。温热的颈血喷了先王满脸满身,他急痛攻心,当即喷出一口心头血,往后栽倒。而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征和二十年夏,先王命年仅十六的元旻西行巡军。出发前夜,先王去冯姮居住的景和宫摆了家宴,召元旻小聚。
宴罢,大半辈子不曾关怀过元旻、只考校他功课与政绩的先王,忽醺醺然道:“阿旻,再给爹爹弹一曲罢。”
阿七当时也在,发现一向稳重的元旻,听到这从未有过的软话、愣了一愣。
那是他们与先王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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犒军的前两月很顺利,到了与荣国英平郡接壤的上阳,元旻与武煊久别重逢,千杯嫌少。
那夜陡生惊变。
先有一小队荣国士兵袭营刺探,可那只是个幌子。
又一队武功高强的武卒,似对营地布防极为熟悉,七绕八绕躲过看守,直奔元旻御帐。
幸亏阿七当夜滴酒未沾,一边拼死抵挡,一边发烟花示警。
上阳境内的永乐山中,却突然杀出三千穿荣**服的骑兵,砍瓜切菜般掠过营地,留下一地尸骸。
那个混乱厮杀的夜晚,武家父子七人带亲兵护送他们,向西杀出,一直逃了两百多里,却未等到援军。
武家父子因重伤和体力不支,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倒下的是二哥武焜,倒下之前将他们三人藏在一处山洞,说是已传信给临梁侯,让他们在此等待援军。
三人在饥寒交迫中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士兵搜山的声音,武煊迫不及待要出洞求救,一直默不作声的元旻却一把按住他们,并脱下外袍裹上干草,捆扎紧实。
在扔出裹着外袍的干草前,元旻拔出佩剑,猛然低叱:“逃!”
箭雨霎时穿透干草,元旻已跃出洞口,旋身一剑割开三名弓箭手的咽喉,同时抢来弓箭扔向阿七和武煊,又是一剑挥向背后。所幸来的只有十多人,三人且战且退间已解决干净。
及至退到山下,身后呼喝越来越密,追兵已散开满坡,前方挡着一条狂飙的浊黄河流——伊河。
元旻瞥了一眼身穿临梁军服、却操一口流利昇阳官话的追兵,已然明白前因后果,纵身跳入伊河的滚滚浊流。
他们醒来,已是在荣国的英平郡镇安县。
英平郡公苻沣在伊河支流的白水救起他们,认出元旻腰间的比翼凤凰玦之后,拿出翊国递交的国书,向他们款款陈述了这半月来的变故。
先王元珙于半月前突发恶症崩逝,嫡子元旻下落不明,长子、六子身份各有尴尬,皆不能服众。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有世家大族推举王弟元琤暂代朝政,先王谥“昭”,后世称翊昭王。中宫冯姮尊为太后,人称“冯太后”或“昭后”,垂帘听政。
三十多岁的寡嫂“教导”四十多的王弟理政,看似荒谬,却已是多方势力角力之后,达成的最“其乐融融”的局面。
荣国与大翊的梁子结了两三百年,元琤刚一即位,却又是交好,又是递国书,最最昭然若揭的,就是派遣元旻到荣国为质。
苻沣讲到此处,稳重的脸上透出些恻隐。
英平郡公是个实诚的大好人,不仅好药好饭照应、替他们养好了身子,还派出最精锐的亲兵,一路护送他们到荣国王都灵昌。
从准王储到质子,也就一个月不到。
从云端跌下泥坑,元旻却淡然置之。
在兴庆宫时,他听学、练武、邦交、犒军、监国、定期向翊王请安;在质子府时,他研学、练武、抚琴、饮宴、定期向荣王请安。
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直到一年后,他开始频频外出。
荣王苻治、翊王元琤派出的眼线,快将质子府渗透成筛子。阿七一介白身、无需应酬,虽比元旻矮小许多,却精通改妆易容,且对元旻十分熟悉,扮起元旻来,言行举止几可乱真。
从此,阿七成了元旻的替身、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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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