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鹤里的苏玉瞬间没了声响,那一头的沉默仿佛能透过那纸折的仙法,直直传入鱼以寒的耳中。
好半晌,才听到那头苏玉一声轻微的抽气:“……你再说一遍?”
鱼以寒挑了挑眉,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道:“我说,我刚才遇到桑霍了。”
纸鹤沉默数息,终于传出苏玉几乎要炸开的声音:“你!怎么回事!你疯了吗?怎么会碰上那个瘟神?你……你们说了什么?”
鱼以寒看着窗外那片风动竹影,平静地答道:“没说什么。他还活着,挺好。”
“挺好?”苏玉几乎是咬着牙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里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愤怒:“鱼以寒,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知不知道桑霍恨你……哎不对,你当年……你们……你没出什么事吧?他没动手吧?”
鱼以寒缓缓收回视线,窗外云卷云舒,苍翠依旧。
她伸手拨弄着纸鹤,似是随意,又似漫不经心:“我改头换面,他都认不出,也没对我怎么样,只是说了一句话。”
苏玉急切追问:“他说了什么?”
鱼以寒微微一顿,声音轻若呢喃:“真像,好恶心。”
纸鹤里的苏玉沉默片刻,随即爆发出一声愤怒的骂声:“那个狗东西!”
鱼以寒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笑意淡淡:“好了,别生气。你不都说了吗?别让我遇到他,只是……天意弄人罢了。”
苏玉的声音又恢复了几分理智,但仍压抑着怒意:“你现在给我听好了!别和桑霍有任何纠缠!凌云派那些人对你虎视眈眈,他一个人就够你受的了,若是被旁人知晓你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鱼以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千纸鹤的边角,眼中映着窗外洒下的柔光,淡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最好是有。”苏玉冷哼一声,声音又变得没好气起来,“我很快就过去找你,你先别惹事了。”
“嗯。”鱼以寒淡淡应道,收起千纸鹤,将它重新放回掌心,指尖轻轻一拂,那纸鹤便再次合拢,重新化作安静的形态。
……
竹林深处,一处幽幽小院静卧其中,仿若与世隔绝。
院内清风徐来,竹影婆娑,斑驳的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落在地,如水波般流转。
院中,桑霍负手而立,一袭墨色长袍,肩背挺直。
他手中握着那柄通体雪白的鸿霁剑,指腹缓缓拂过剑锋,动作温柔。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照出他微垂的眼睫,眼神如幽潭般深沉。
忽然,一阵风自林中掠过,竹叶随之轻颤,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风中裹挟着一丝陌生的气息,似有外人靠近。
桑霍动作未停,仍旧低头凝视手中的剑,神色毫无波澜,仿佛这天地间除了他与这柄鸿霁剑,便再无他物。
“你果然在此。”一道声音自院外传来,语调平稳,却透着无奈。
一道身影缓缓步入院中,正是凌云派掌门段德清。
段德清一袭灰白长服,衣袍随风轻拂,他目光平和,落在院中那道挺拔的身影上,眉间微蹙。
桑霍依旧未动,只是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动作从容而淡漠,未曾回头,只是淡淡道:“掌门所来,何事?”
段德清打量着他,目光透着探寻之意:“我今日上午也曾来寻你,可惜扑了个空。你不在此处,去往何处了?”
桑霍语调依旧冷淡:“桑霍自有私事要处理,难道做什么事都需向掌门报备不成?”
段德清站于原地,看着那个背对自己的身影,言语间透着试探:“也没什么事,收徒大典在即,便想问问你,这次可有意收几个弟子?”
说到此处,段德清顿了顿,眉宇间带着些许为难之色,声音稍稍压低:“这一批弟子之中,有几个天赋尚佳的苗子。你门下至今空荡,未有一人。若趁此机会,选上一两人,也算为宗门留一线薪火。”
他此言虽说得郑重,却也不抱什么希望。
毕竟,桑霍向来孤傲寡言,从未动过收徒之念,多少年来皆是如此。
段德清自觉不过是例行告知,不料,下一瞬,却听桑霍淡淡应道:“好,我去看看。”
此言一出,竹林间的风仿佛也静了一瞬。
段德清微怔,目光诧异地落在桑霍的背影上,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张口想要确认,未曾料到桑霍已然回过身来,目光清冷,淡淡扫了他一眼,眉宇微蹙,重复了一遍:“好,我去看看。”
那一刻,段德清只觉脑中嗡然一声,整个人怔在原地,像是被这句话震得猝不及防。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颇为结巴地喃喃道:“啊……啊,好……那,那我叫人准备……准备一下……”
他声音未落,心中却不免狐疑。
多年下来,桑霍何曾对这些事情上心?
他从未有过收徒的念头,此番为何竟会如此爽快答应?
段德清忍不住出声道:“桑霍,你之前不是一直……?”
桑霍却毫不在意,神色淡然地打断他的话:“不是掌门说的吗,这一届有几个天资不错的弟子。”
“天资不错”。桑霍眼底掠过嘲意。
他语气波澜不惊,却偏偏让人捉摸不透,仿佛这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随口之言,无足轻重。
段德清愣愣地站在原地,总觉得桑霍的态度转变得太过突兀,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如此。我这就着手准备,到时,宗门收徒大典上自有结果。”
桑霍未再回应,只是负手立于竹林间,衣袍随风而动,目光再度投向那一轮清冷的明月。
……
梦魇再起,四周一片昏暗,唯有淡淡的红光透出诡异的光晕,似血染残阳。
鱼以寒仿佛坠入无尽深渊,四肢无力,挣扎着睁开眼,却被一双艳丽而骇人的眸子迎面压下。
那人的脸近在咫尺,笑意如蛇般冷冽而阴毒,唇角微微上挑,语气带着戏谑的轻蔑:“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
鱼以寒仰面倒在地上,胸口的伤口汩汩涌血,衣衫早已被鲜血染透,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刺骨冰冷。
视线模糊,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那人的身影也渐渐失真,扭曲如鬼魅。
然而她还是死死凝神,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的力气,将目光聚焦在眼前之人身上,嘴唇苍白却固执地动了动。
“那当然……毕竟同生同死。”鱼以寒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伴随她的呼吸一道,从胸膛深处挤出。
那人露出几分怜悯般的神色,缓缓叹了口气,柔声道:“何必呢?宗门已焚,师尊殒命,就连你最疼爱的师弟,如今也恨你入骨。鱼以寒,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不如,就这样接纳我,如何?”
他的话语仿若罂粟花般蛊惑,声声入耳,似是诱人堕入深渊。
“废话真多。”鱼以寒低声喃喃,话音未落,手中的鸿霁剑已被她骤然一推,剑刃再度深深贯入她的身躯,直透而过。
那一刻,鲜血如泉涌般倾泻而出,殷红的血珠沿着剑身滑落,滴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凄艳的花。
鱼以寒握剑的手因失血过多而微微颤抖,指间也因湿滑而几乎握不住剑柄。
她的呼吸渐渐微弱,眼前的天地变得一片晦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血腥味。
鱼以寒的意识渐渐飘远,视线被黑暗吞噬,呼吸也几乎不可察觉。
然而就在陷入彻底昏迷的刹那,她仿佛听到那人阴森森的低语,伴随着风声在耳边响起,如同来自九幽之地的诅咒一般。
“我会等你醒来的。”
那声音阴冷而诡谲,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心底,久久不散。
黑暗如潮水般将一切吞噬,天地间,再无光明。
梦,终于碎裂。
鱼以寒猛地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眼底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慌乱。
额间渗出细细的汗珠,她愣愣地盯着头顶那片陈旧的木质屋顶,目光空洞而茫然,仿佛还未从那噩梦中脱身。
幽暗的屋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木窗微微敞开,一缕清冷的风吹拂而入,带动窗棂微微颤动,吱呀作响。
风从窗外穿堂而过,卷起屋角的帘幔,窗外隐约可听到树枝被风吹拂的沙沙声,宛如幽魂低语,又似某种沉寂已久的回响。
鱼以寒下意识抬起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掌心却微微湿黏,仿佛仍残留着梦中那鲜血淋漓的触感。
指尖微颤,她怔怔望向自己的手,半晌,才收敛了目光,将手掌缓缓垂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随即,一道清亮的女声透过门板传来,染了些许犹疑:“易菡?醒了吗?是时候去收徒大典了。”
正是云雪薇。
鱼以寒怔了一瞬,缓缓坐起身来,拂过一袭凌乱的衣袖,目光落在门扉之上,静默片刻,方才沉声回道:“……我知道了,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