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修 第14章 第 14 章

观主听说佛剑和剑子要去终年白雪的北岭，心向往之，本欲同行，心里却放不下观里的孩子。道观虽衰败，但也是前人的一番心血，传道受业，不能止于在他辈。于是观主夜半披衣，静坐桌旁，点一盏烛火回顾平生。日月蹉跎，故人音书两绝，只余他残年旧忆，不堪为记。

他慢慢叹了口气，想到当年一同在此学习的诸位师兄弟，他们曾经也像那些小道童一样，成群结队地去上早课，在师父眼皮底下嘻嘻哈哈地念经，度过无忧无虑的一天。那时他们常常会互相较劲，谁的志向都宏大得遥不可及，有人要做天下第一的剑客，有人要做呼风唤雨的掌门人，有人要去尘世创出一番事业。而如今，物是人非，留在观里的人只剩他一个。

蜡烛燃得断了，火焰一跳一跳的，观主熄了烛芯，推门而出。

夜风清寒，吹拂进他衣袖，漫天星辰悬于头顶，似是一局布好的棋。观主仰首望去，却看不出群星中潜藏的命数。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就算人的命运早由仙人排定，做出选择时，何尝不是顺应自己的意愿。他本可以像其他师兄弟那样一走了之，随后各奔东西，但他终究没有。

他天资庸常，并不具修道的资质。不然几十年过去了，他早该小有所成，哪里会是现在这幅花白胡子的老头模样。说是道观观主，倒更像是个私塾先生，天天逮着小孩子们认字念书，还不收钱。观主捻着胡须，想起小道童从袖子底下塞给他的桂花糕，甜的很。可惜他年纪大了，吃这些会牙疼，难得徒弟有此孝心，他却无福消受。

小道童们欢腾的身影从他脑海里闪过，观主慈眉舒展，不由发笑，他现在已经没之前那么想去北岭了。如果那两位远道而来的修者所说为真，确要顶着风霜去冰天雪地里看梅花，那他便提一个不情之请，请他们两位不辞辛苦，为这小小道观折上一枝寒梅，也好让观里的道童们开开眼，看看北岭的梅与万堺的梅到底有何区别。

不过老观主尚不能想到，北岭的梅从不曾在他眼前开花。

佛剑和剑子在观里叨扰了几天，帮忙修缮残朽的房屋，顺便替观主在东院里掘出口新井，免得弟子们每天都得花一两个时辰去山里挑水，存在缸里不够新鲜。这里少雨，老喝陈水对小孩子身体不好。

这倒不是他师父说的，而是天佛尊的关怀。道尊老是放养，不太会带小孩，亏得剑子自力更生，方能茁壮成长至今。

时间久了，剑子跟观里几个活泼的道童也熟悉起来，闲暇之时总能看见窗纱外攒动的小小身影，一个接着一个，对着剑子腹中的新鲜故事翘首以待。剑子好不容易有了睡到日上三竿的机会，本想在被窝里好好枕着，一觉睡到三年后，管什么劫不劫的。然而他身边的佛剑却是不允，剑子被他督促着，每日作息规律如观里的水漏。

他折了几根草叶，开始编起新的形状来。最近他主攻蜻蜓样式，完成后在后翅与腰间系一轻巧草秆，草蜻蜓便迎风扑飞，无论拿在手上还是系在房檐下，看它跃动着扑朔，都很有趣。道童们在他身边围坐一圈，睁着亮晶晶的眼盯着他手上动作，有样学样，有时看不清步骤，还会央求他再来一遍。剑子一面教他们，一面随便说些脑中浮现的念头，他自己的经历居多，混编了人名地点聊作消遣。阅历虽广博，但多半都是些惩奸除恶的打打杀杀，说了小孩子也不懂。他可不像道尊，没有给小孩子讲妖魔鬼怪的恶趣味。

当时在窗外对他做鬼脸的小高个儿却是与众不同。他似乎更钦慕佛剑淡定从容，跟着佛剑跑来跑去，几乎变成一条小尾巴。剑子一日路过弟子堂，见他作为大弟子领师弟们念书，学着佛剑的样子正襟危坐，倒真有几分修道人的气质。

他们下山的那天正是寒露，大火星换季西沉，气候更是寒冷。观主前几日受了寒，咳嗽不停，只好让年纪最大的弟子代替他，去送偶来的客人一程。

山路崎岖，小道童很快就喘起气来，他小跑着，试图跟上佛剑和剑子的步伐。剑子体谅他年少，劝他回去休息，但小道童很执拗，答应过观主师父的事情自然就要做到，他还没学会这世上有种东西叫言而无信。

剑子弯下腰背他，道童的布袍子上是清爽的皂荚味，看来他的观主师父对他很好。

小道童环着剑子的脖子，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路上没人说话，却并不显得沉闷，结伴而行的两人之间有种独特的轻松氛围，旁人插不进，就像……他搔了搔后脑，在肚子里寻着不多的几个字眼，想找出个精准的形容来。

像两碗水，倒在同一处。

佛剑走在前面，身形沉稳高大，小道童看在眼里，甚是羡慕他气魄，便偷偷在剑子耳边悄声说。

“大师好有气势啊！”

“嗯？”剑子把他往上背了背，“那是自然。佛剑当然是厉害角色。”

他说往东，就算是天下无双的剑子仙迹，也不敢硬往西走啊。

世事本就是如此有趣。剑子这般想着，淡淡一笑。

一开始要去北岭的人分明是他，可现在却像是佛剑在领着他往北走了。

“那你呢？”

小道童又问道。

剑子刚想开口，就听见他自言自语的童音。

“你肯定没他厉害。”

“为什么？”剑子颇为好奇，“你怎么这么肯定，观主师父不是总告诉你们要三思而后行的吗？”

“因为他在照顾你啊。”

小道童回答得理直气壮。

“你生病了，他每天都在给你煎药呢。”

“我也想生病。”他忽然冒出一句。

“生病有什么好，”剑子笑他异想天开，“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干，还会叫亲近的人担心你。”

“可是会有人对你好啊。”

“不用做课业，不用早起，会有人陪你、关心你，对你特别特别好。”

“比平时还要好。”

剑子顿了顿步子，刚才他好像踩到了一块石头。

“那观主岂不是很可怜？”

“平日里他要照顾你们这么多人，现在生病了，却也没人照顾他。”

小道童把脸靠在他肩上：“他是大人嘛……”

“我也是大人啊。大人也会有需要照顾的时候的。”

“······”

“好吧。”

小道童被说服了，他拍拍剑子的肩：“放我下来。”

“做什么？”

“回去照顾生病的师父啦。”

小道童抱着肩膀撅着嘴，不太开心。他“噔噔噔”几下跑到佛剑面前，抱着佛剑的腰蹭了蹭脑袋。佛剑回头看了剑子一眼，脸上有些疑惑，只好摸摸道童的头顶。

“大师我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小道童重重点了头。

“你看。”

剑子走到佛剑身侧，抬手给道童指了方向，万堺城的轮廓在山雾里隐现。

“那就是城。”

他执起道童的小手，在他掌心里认真写了一个“城”字。

“学会了吗？”

“那你呢？”

小道童指了指剑子，又指了指佛剑。

“他呢？”

剑子与佛剑对视一眼，俱是忍俊不禁。

他重又捧起道童手心，慢慢写了一个“佛”字。

“那就是他。”

又写一个“仙”字。

“这便是我。”

小道童手心里痒痒，想抽又不敢抽，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但第二个字他认识，是“仙”。听说只有修到了很高深的境界才可以登仙，他这样写肯定是骗人的。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不太相信，于是对着剑子做了个熟悉的鬼脸，摇着头跑远了。

“我才不信你可以成仙呢。”

剑子大笑起来。

其实，他自己也不太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