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剑子的烧便退了,整个人重又活蹦乱跳起来。佛剑早起给他煎了药汁,黑漆漆的一碗,剑子屏着气喝光,从头到脚苦得发麻。幸好昨天的桂花糕没有分完,被观主留了一半放在房里。佛剑拿起一块塞进剑子嘴里,剑子便努力地嚼啊嚼,终于让甜味盖过苦涩,舌尖是芬芳馥郁的桂花香气。
他本想起床,但佛剑还是将被子给他好好盖了,让他再躺半天,等好透了再动身。佛剑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剑子挠头想了想,还是乖乖躺下去。他给自己背后垫了个枕头,裹着被子斜靠着,只露出鼻子眼睛和戴了佛珠的右手,打着哈欠翻起房间里用来消磨时间的闲书。
小孩子多的地方总是很有趣。剑子刚翻了两页,尚未看出什么趣味,就听到窗外一阵动静。小道童们到了上早课的时候,三三两两结伴,从院外路过。有两个年纪大些的机灵鬼,记得这儿住着昨日上门的客人,于是踮起脚尖扒着围栏一并往里看。两个小小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彼此攒动,像是一处皮影戏。
佛剑推开窗通风换气,那两个道童还扒在栏杆上,伸手去够院子里的一串红,发现客人在看他们,道童们对视一眼,腼腆而笑。剑子觉得有趣,忍不住坐近了,两方人马隔着绯红的花丛对峙,看谁先撑不住认输。
“天这么亮了还不起床,客人真懒!”
个子高的那个朝剑子做了个鬼脸,没等剑子用生病的理由反驳,就拉着他的小伙伴一溜烟跑了。剑子一句话堵在喉口,又不能跟小孩子计较,只好叹口气继续翻页。他用额头抵着窗框,借着上午的日光看字。
佛剑烧了热水,盛在壶里放在桌上,不用的杯子倒扣着。剑子捧着个白瓷杯,时不时吮一口热腾腾的水,倒不像是要渡劫,反而是在安度晚年,状态跟道尊都快差不多。他师父就是这样,仗着年纪倚老卖老,光指使剑子跑动跑西、做这做那,他一个人乐颠颠地躺着,享他道家的“清静”。剑子有时烦了,就会跑去找佛剑或是龙宿,在别处呆个几天再回去,跟师父他老人家开启新一轮的斗智斗勇。
“我先出去了,你……”
“我会好好躺着的,”剑子对着佛剑摆了摆手,眼睫和头发被太阳晒着,松蓬又光亮。他歪了头,脸上带笑,脸颊微丰,饱满的神采快要从他眼里流出来,“难得可以这么清闲,何乐而不为?”
“就是别忘了,我还等着你带饭回来。”
佛剑本来已经理了衣襟打算出门,闻言又折返回来。
“你想吃什么?”
剑子一时语塞。
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只是这样说,更接近他们少年时的相处。剑子在佛山住着的时候,晚上常挨不住,总是觉得饿。佛剑知道之后,上晚课前就会顺路给他带些东西吃。一般就是些山里结的果子,后山一摘一大把,剑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得眼巴巴等着佛剑来。
即便佛剑来了,也仅有短短几句交谈,山果上的水露还没干,佛剑就走了。他还要领着弟子们做晚课。
有时他们一天只见这一面。
“既然生病,还是清淡些。”
见他不语,佛剑自己做了决定。临走之间,他重新把过剑子的脉,确定一切无虞,才细心掩了门扉。剑子听着他脚步声渐远,恐怕又是去找观主,自愿做苦力。
日头东升,阳光不复和煦。剑子被照得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看书,却没看进去几个字。他倦倦合上书页摆在一边,身体里依然沉着未褪的不松快。这场病来得突然,去得匆忙,没头没尾,故意得太明显。
难道这真是他的劫数?
越往北,他便越容易生病?
这算哪门子劫数。剑子在心里嘀咕。
要真是这样,他就永远不往北边走好了。要不是他师父那副不靠谱的卦,谁会没事往北岭跑啊,那么冷的地方。剑子自认还算抗寒,虽说秋季是易感风邪,但他修道多年,也不至于被风一吹就发热病倒。与其说这是一场病,倒不如说它是一个契机。剑子借着这个契机,得到那日小舟上疑问的答案。他和佛剑相识太久,熟稔与默契竟生出执障,让他视而不见、见而不明。
熹微光下,佛剑替他颂过十三品地藏经。
这是他看见的,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佛剑又为他忧虑了多少,担心了多少,为他做了多少他不曾知晓的事?
想到这,他的心又乱了。
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在他胸膛里蹦跳得很没道理。
这有什么呢,如果佛剑遇上劫数,剑子也愿意为他做一切事,光明坦荡,没有半点勉强。佛剑不必知道,他做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佛剑记得他的好。毕竟这几百年里他们所经历的生死交关两只手都数不完,一条命还来还去,还也还不清。他只是盼他平安,相信佛剑也是如此想。
可是他看见了。
在佛剑无知觉的时刻里,他看见了。
他对佛剑很重要。
剑子抬起手,看着腕上的紫檀木珠。一十九颗,每颗都伴着佛剑度过漫长的岁月,比剑子与他相处的时间还要长得多。奇怪的是,佛剑替他戴上佛珠时,他的心绪并无波动。怎么换成他自己抬眼一望,那面心幡就被风吹得烈烈响。
为什么会乱。
他寻不出答案。
还是说,其实答案一直在,只是他看不到。
“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剑子翻身盘坐,默念老子篇章,口中念静,心头却不静。
他听见铃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响在空谷,由远而今,步步摇曳,姗姗来迟。
“剑子?”
是佛剑。
剑子睁开眼,额上微微带汗。
“还在发热吗?”
佛剑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如触冰水,剑子骤然清醒。清醒之余,又不免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他也算是看遍情爱,先前蛇女若不那么激烈,也许他还会用道家那一套劝抚,劝她清静,劝她看破。如今再想,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隔岸观火当然是可以冷静,真正轮到自己不也同样失了方寸。
“不是,”他摇了头,心思慢慢平静下来。佛剑在时它反而不乱,真是奇也怪哉,“可能是被子裹多了吧。”
他自己都觉得不太有说服力,但佛剑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白粥递给剑子。食盒里还有一小碟素菜,青菜豆腐之类的,剑子握了筷子,拣起一著放在嘴里尝,果然没什么味道,很是清淡。
他想着不能浪费粮食,认真地吃完了。本想照旧跟佛剑玩笑几句,同他说说自己这毫无头绪的乱,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仿佛是落在唇边的雪粒,说破即灭。
“离北岭已经不远了吧。”
剑子最后这么说。
“我已向观主问过路。他说,按我们原本的方向过一条河,便至北岭外围。”
“那肯定很显眼,”剑子跟佛剑比划起山的形状,“全是白色的雪。”
“不知道在那里,我们会有什么奇遇。”
“放宽心吧。”
佛剑拍了拍他的肩。
“无论如何,你我共同面对。”
剑子忽然生出种预感。所谓劫数,并不总是惊涛骇浪,也许这一次,无关谁人的生死。所谓答案,并不总是石破天惊,揭开谜底,亦有可能是一个平淡的结果。
这样也好。
他也拍拍佛剑的肩膀。
“好啊,我知道的,佛剑好友从来都很可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