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昭不急不徐地转身离开,仆妇心中暗喜,众人也急忙跟了上去。小丫头也止了啜泣,却被仆妇一把拽了后颈衣领。
“放开她!”谢明昭眼神凌厉地剜了一眼那个打人的仆妇:“事情还没查清,岂容你动粗?”
“是是是!”仆妇讪讪地松了手,垂着头,小步急趋跟了上去。
谢明昭示意小丫头过来,她怯生生地跟了上去,没想到谢明昭只是牵了她的手,俯身问她些不痛不痒的话。谢明昭在厅正中坐定,微微抬首,用眼尾余光瞥了眼仆妇:“我且问你,你说她偷吃,她刚刚偷吃了什么?”
“回主簿,是熟羊肉!”
谢明昭起身走至花圃中,像是在寻觅什么,然后弯腰摘了一株碧盈盈的草叶。谢明昭将其拢于掌内,只露出绿色一角,朗声道:“这是一味草药,若与羊肉同食,轻则腹痛,重则死亡。”说罢,走至那个小丫头跟前,道:“你可敢吃?”
小丫头毫不犹豫,当即接过一把吞进口中。众人皆瞠目结舌,一时哑口无言。
谢明昭点点头,重新端坐了,笑着看着那个信誓旦旦的仆妇说:“方才你说她不仅偷吃,还偷窃厨房财物。她敢吃那草药,可知你说偷吃是假...”顿了顿,又道“既然亲眼所见的都能有假,那没见的,岂不是更作假了?”
“这...”那仆妇一时间汗涔涔,忙跪了解释道:“主簿,主簿,我并未亲眼所见,只是来时见厨房中只她一人,那羊肉又少了许多,便以为小丫头嘴馋,一时偷吃了也是常有的...”
“哦,是吗?”谢明昭笑了笑:“许是大娘年轻时经常这般,所以也揣度别人如此行事了。”
仆妇羞红了脸,刚刚挨了打的小丫头一时间没忍住,也低低笑了起来。
谢明昭又将仆妇所说的厨房失窃的吃食一一报了出来,笑道:“这么一个小丫头,若是偷吃些金贵的吃食也就罢了,就是大肚弥勒佛,哪里又吃得了这样多的粮肉?”
“昨日我还看到了王大人的拜访帖子,说今日要送十只野雉,刚刚家史去后院清点了,只有八只?这两只活物,也是这个小丫头偷了不成?”
一丫鬟不想算盘落空,急忙道:“许是她勾结了外头的,谎报了,然后偷偷转运出去了也未可知啊!”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谢明昭笑眯眯地抿了口家史奉来的茶:“这正门皆有甲士守卫,这送菜送肉的皆是从后门进来。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门子是你姐夫吧...”说罢,谢明昭语气陡然一转:“你们既不喜她,又怎会帮她转运东西?既帮着转运了东西,那也是贼凶,如今为何又要告发她?况且,这野雉如何不好清点,怎刚刚不一并告诉我?岂不知,报官的就是贼?”
众人面面相觑,她们本欲欺谢明昭年轻不知事,却没成想被她三言两语剥了个干干净净,登时不敢再与之顶嘴。
“既然不是她偷吃的,那这亏空的许多财物也得细细查了...”谢明昭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一众丫头婆子只觉得身上像被针扎了一般,心虚地冒了汗,赔着笑道:“这种小事,哪里就劳主簿大驾了?我们几个婆子做事粗笨,许是昨儿个晚上忙着准备殿下来时的膳食,一时疲乏,老眼昏花的,估摸着是数错了,错怪了姑娘。今儿重新清点了,下午报与主簿。”
“你也知道自己老眼昏花,竟还将帽子扣她头上!”谢明昭已然知道这是仆妇的缓兵之计,嘴上虽嘲讽了一番,却也还是给了个台阶,笑着冲小姑娘摆摆手,示意她过来,执了她的手,道:“也好,这事倒也不急,省得你又出了差错。明日一早也让她跟着你去,看看到底都有哪些亏空!”
那仆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即明白这是谢明昭给她一天的时间要自己折变了赔补亏空。不仅有偷留了自己用的,还有送人拉拢之用的,粗算了数额后,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心中又畏又让,又气又恨,四处凑成一股怨气,可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诺诺应了。
正要退出时,谢明昭却又叫住了她。
“你也不能冒撞了她,须得向她赔罪!”
那仆妇在公主府做事已久,又是厨房管家,一时间拉不下这个脸,犹豫了起来。
“难道你是看她年纪小,就想白白欺负了她不成?”
此言一出,仆妇自知理亏,忙低了头,萎道:“姑娘,今早是我冒失了。还望姑娘莫要计较!”
小丫头有些惊诧,略有慌张地点了点头。
见众人都离去,谢明昭吩咐家史去库房取些膏药。谢明昭执了小丫头的手,见她年岁如自己妹妹一般,又见脸颊指痕未消,心中更是心疼不已。细细问了,才知道她家中穷得揭不开锅,便被爹娘卖了。大姐嫁人,二姐做了绣娘,她排行老三,韦娘见她可怜,便将她带回了公主府。韦娘深知厨房采买处有许多弯弯绕绕,一干人都索了回扣来吃,就安排她暗中清点厨房财物,将实际情况悄悄告诉韦娘。
“你这就不怕因此事她们给你使绊子吗?”谢明昭微微惊诧:“她们蓄意栽赃,又做足了戏,你百口莫辩,岂非白白屈杀了你?”
“邑司令既然信我,我便不能负了她这般信任。总归是为殿下做事,怎的也不能教她们这般糊弄殿下。”
“好,可是以后你也要先学会保全自己。”谢明昭接过家史递来的药膏,轻轻给她擦拭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爹娘叫我三丫...”一提起爹娘,刚刚愣是硬扛着不让自己哭的小丫头突然涌起了泪花。
“我的名字里有日,给你拿月起名好不好?”
“我喜欢月亮!”小丫头腼腆一笑:“中秋和元宵的时候,月亮又圆又大,那个时候能吃上甜饼。”
“其实你刚刚吃的是竹叶!”谢明昭促狭一笑:“叫你月竹好吗?咱俩也算因竹结缘了!”
月竹欢喜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细细一想其中缘由,不由得笑出了声:“主簿姐姐是要诈一诈我吗?”
“不是诈你,是诈她们!”谢明昭笑着拉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没吃,她们不过是要拿你做法,故意寻了你的错处,借力打力呢!”
月竹一时间没能想明白,满眼感激,却又不解:“主簿信我,可万一我真偷吃了呢?”
谢明昭慧黠一笑,指了指月竹的口,又指了指她的嘴,道:“你确实没吃,手指和嘴巴是做不了假的。我看到桌上的羊肉了,都是些连筋带骨的大块,你若是偷吃,必定慌里慌张,根本来不及取了刀或是筷子,只能拿手撕着吃。可我握你手,手上并无油腻,听你说话,口中也无腥膻之气,唇上更无油色。纵是拿衣服揩手,你这衣襟并无油渍污浊,可知你并未偷吃!”
一众丫鬟婆子在谢明昭这里吃了瘪,又被断了财路,心中皆存了怨。于是商议着要找公主乳母梁夫人做主。一行人备了些许礼品,傍晚请梁夫人来房中打叶子牌,闲说话间,便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向梁夫人诉苦。
“这小蹄子自以为得了殿下赏识,整日一副轻狂样,全不把咱们这些积年的老人放在眼里。现下她把孝敬您的份例一并蠲了去,这哪是在训斥我们,分明是在打您的脸啊!”
“这小贱人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捡了个巧宗,哄了殿下,就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现在就敢蹬鼻子上脸,咱们这些笨嘴拙舌的老人,来日还不知道要被她作践成什么样!”
梁夫人原本就因为谢明昭未与她见面礼而心中存了些许芥蒂,如今被她们七嘴八舌地撺掇一阵,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登时蹿了起来。丫鬟婆子见梁夫人面有愠色,便知事情已成七分,又是一番奉承巴结,将梁夫人哄得喜笑颜开。
“嬷嬷的耳根子也太软了些!”李维桢放下书卷,面露不悦之色:“嬷嬷是明事理的人,岂可被她们轻易蒙骗了去?”
“殿下还年轻,老身经的事多,见的人也多,这丫头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惯会蒙骗殿下...”
李维桢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面沉如水,冷冷道:“是吗?”
梁夫人觉得李维桢已有怒意 ,便仗着自己的乳母身份愈发不客气起来:“殿下,这小蹄子...”
“刚刚你叫她什么?”
李维桢的语气愈发冰冷,梁夫人亦察觉到不对劲,面色讪讪地,不敢出言回答。
“谢主簿是本宫的女官,岂容尔等轻贱于她?”李维桢面色归于平常,漫不经心地重新捧起书卷:“梁嬷嬷,你去吧。”
“去...去哪里?”梁夫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嬷嬷去庄子上吧。”李维桢语气淡淡:“谄媚之词迷了嬷嬷心智,嬷嬷应当静养。”
梁夫人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被抽干了力气,刚欲说句软话求情,眼尾余光却瞥见谢明昭抱了文书进来,心中又气又恼。谢明昭对她依旧只是如平常一般行礼,梁夫人不想在谢明昭面前失了颜面,纵使李维桢心软将她留下,可若是谢明昭瞧见她如此这般,又不知怎在背地笑她。于是一咬牙,强撑着只做无事发生的样子,从谢明昭身边昂首走过。
“来,主簿大人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打了老鼠又保了玉瓶。”李维桢笑着伸手捉了谢明昭的手腕,要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梁夫人听到,身子晃了晃,心中已暗暗将那些撺掇她的人咒骂一通。
“殿下信我?”
“自然是信你的!况且先前韦娘自做了邑司令,总和我提及厨房账目多有不对的。她们也是想趁韦娘不在,借着这个由头闹一闹。”
听了谢明昭如何拿竹叶诈了众人,李维桢笑得前仰后合:“我原以为,谢主簿只是个书斋里的姑娘,应付不了这样心思深沉的老人儿,没想到主簿三言两语就把她们压住了。”借着又打趣道:“谢主簿可真是又老实又狡猾!”
“我对殿下,就是狡猾的忠臣;对其他人嘛,自然是老实的奸臣!”谢明昭又一本正经说道:“那些人,就是拿捏了读过书的人,才有了‘君子欺之以方’。这种事,不过是因为读书太多,礼义廉耻知道得太多,根本无需别人动手,自己就拿绳子把自己捆起来了。”
“得让她们心服口服地认了,要不然愈发借着这个事闹僵起来,心里憋着一口气,偷的偷,耍性的耍性,不管的不管了。婆子们在公主府做事做了这样久,陡然间抖搂出贪墨亏空一事,她们丢了面,连带着殿下和韦娘也丢面!实不相瞒,我也没想到她们与梁夫人有这样的关系,也幸亏没继续查下去。”
“你这样为她们的颜面着想,只怕她们未必能理解你的苦心”李维桢赞许点头,笑着从一张匣子里掏出一张纸:“主簿大人,这是替我执掌府邸的谢礼!”
“真是送我的吗?”谢明昭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殿下可不能要回了!”
“人家名士不屑与金银为伍,你倒好,上赶着要,真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李维桢嗔怪:“搬出去住,也省得府上那些人明里暗里给你使绊子了。”
“不不不,请公主尽情拿钱侮辱我。”谢明昭笑得合不拢嘴:“公主对我这么好,我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当然要是能不死,永远跟在公主身边吃香喝辣的就更好了。”
“什么死不死的,你这油嘴滑舌,若是存心气人,脾气再好的也会叫你气死;若是不拿来气人,又有谁能忍住不喜欢你!”李维桢眼中的笑意如春水一般荡漾开来。“今晚在这里用过晚饭再去你的新宅子吧,我给你多拨几个人帮你收拾收拾,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
“那个小丫头给我吧!她在公主府是待不下去了,正好新宅子也缺人手。”
“好,我叫敏儿找了卖身契给你送过去!”
“还有,殿下送了我宅子,再搭个小玩意吧。我看这个镇纸就很不错!”
“天底下最没出息的就是你!前天顺走了香炉,昨个讨走了汝窑莲花笔洗,今天你又看上了这乌木镇纸。整个公主府可不是要被你搬空了?”
“殿下家大业大,哪里就在乎这点小钱了!”
翌日谢明昭又带着月竹去了官府,为她消除奴籍。官府一听是公主的意思,自然办起来格外快,原本要三天才能做好的,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就完成了。谢明昭笑吟吟地将卖身契递还给月竹,月竹双手接过,好像这么一张纸有如千斤重,可又比羽毛还轻。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