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第5章 厨房

这话说得极为诚恳，李维桢脸色稍霁，众人也随之松了一口气。谢明昭顺着声音看去，正是多年前在文渊阁有过数面之缘的周弘。谢明昭感激地望向他，他点头致意。

直至晌午，学宫辩论放散。李维桢在马车上等着谢明昭，谢明昭上车时，李维桢笑着伸手拉她。“方才你只说了南诏，西戎又当如何呢？”李维桢长眉微挑，以麈尾掩口而笑。

“殿下不以为我在胡言乱语？”

“虽闻所未闻，却新奇得很！”李维桢缓缓从扇子后慧黠抬眸。

“南诏小国，不足为虑；可西戎地域辽阔，到底是我周国心头大患。”谢明昭见李维桢饶有兴致，便继续说道：“对付小国，可以恩惠收买之，怀柔政策拉拢之；可对付西戎这样广阔大国，就必须从内部让它自己垮掉，才能真正使其顺服。”

“哦？卿试言之！”

“殿下可听过齐纨鲁缟？”

“这是产于齐鲁之地的绢匹，洁白光泽，轻细如雾。王公贵族爱之，齐鲁因此号为‘冠带衣履天下’。”

谢明昭颔首：“正是！此乃春秋管仲之法。将行之事，必为已行；已行之事，必将再行。”

“几十年来，西戎与我大周一直都是剑拔弩张的态势，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可如果周国愿意率先放低姿态，派了使者以好言好语求着互开商道，西戎必以为是我周国怕了，骄兵之下自然会掉以轻心。”

“我曾听闻西戎虽有田地，可到底贫瘠些，只够自给自足。便是有牛羊，那也是百姓家最珍贵的财物，不到万不得已必不舍得宰杀。西戎此地盛产铁器和美玉，到时周国以高价购入，商人趋利，西戎人必蜂拥而至。到时耕田荒废，粮食不足，只能借商道向我大周购置。大周尽可将粮食卖与他们，只为让西戎人自以为占了便宜，放松警惕，继续从事铁矿美玉的开采。周国再继续以高价购入他们的铁器美玉。到来年粮食收获时节，我大周再突然关闭商道，到那时，农时已误，粮草不接，家中囤积的美玉铁器到底不能当饭吃。不出一月，其内必乱，彼时我大周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西戎一举拿下！”

“我知道殿下想说什么！”谢明昭微微一笑“此谋确有法可解。当年鲁国若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将鲁缟与鲁币直接挂钩，齐国人想要购买鲁缟必须将齐币换成其他器物，再由其他器物换成鲁币，最后才能用鲁币购入。这样坚持下去，鲁国若是国库空虚，只需大量铸造鲁币便可源源不断地从齐国掠来所需的器物。不过可惜的是，齐国可不会给鲁国这样多的时间，此法也只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据我所知，西戎各地货币甚至并不统一，此法更是无从谈起了。”

“我大周与西戎环境迥异，良田遍布，山川湖泊尽皆有之，除了农耕，我大周亦有果业、牧业，仅齐鲁一地便“通百工之业，享鱼盐之利。”更何况成都天府之国、陇西地势险峻、楚地物产丰饶、东吴水利富庶。而西戎多风沙，除了戈壁大漠，便是瘠土，除了农耕便是牧业，再无其他。西戎虽大，可到底是外强中干。兵器美玉不过锦上添花，民以食为天，区区瘠土，如何能与我大周抗衡？一言以蔽之，我大周占尽地利，焉能不胜？”

李维桢重新审视了眼前这个姑娘，她原以为不过读书多些，做事条理些。没想到小姑娘年纪轻轻还竟精通史书国策——她心中一动，紧紧盯了那双明亮聪慧的眼睛。

人如其名，李维桢相信她的才学足以照耀大周，照耀后世。

见李维桢一言不发，神色不同往常，谢明昭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衣袖，垂首低声道：“奴婢是不是僭越了...”

“今日只是学宫，本宫倒是希望朝堂上能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官。”

“奴婢不敢！”谢明昭听得烫心，慌忙跪了下去——胸口那团大火熊熊燃烧起来，可她要克制那丝颤抖和激动，将这心火压制下去：“奴婢能侍奉在公主身侧，已是三生有幸。”

“快起来！不要动不动就跪，也不要自称奴婢！”李维桢将她扶起：“我珍惜你，喜欢你，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谢明昭心中大动——明明她是罪臣之后，却被公主千般宠爱，万般呵护，由着自己恣意生长。

李维桢走至谢明昭身前，轻轻抬起谢明昭的下颌，道：“以后垂首，不管对任何人，也只能垂在这里。太高了倨傲，太低了卑微，没有女子生来卑贱、男人生来尊贵的道理。”

“是！”

“妾身领命！”

“以后也不许自称妾！女子跪着，将手中案盘奉于顶上，如此卑躬屈膝伺候男子，本宫实在不喜欢。”李维桢幽幽叹了口气：“可惜了你是女儿身，你有这经世济民之才，却也永无出头之日啊！”

“殿下，我不觉得可惜。我若是男子，又岂得遇殿下？”谢明昭看着眼前李维桢伸出的、那双不容拒绝的手，抬头正对上李维桢温和沉静的笑眼。谢明昭将手搭了上去，笑着说：“殿下可知，女子本就是一个好字。”

雍王妃于诞育世子，李维桢心中欢喜，带了贺礼亲自前去雍州赴满月酒宴。韦娘是邑司令，掌管府内一应大小事务，只是恰巧头风发作，一连几天都不能理事。掌管府内事务的担子便落在了邑司丞胡静仪身上，只是胡静仪忙不过来，有时会叫已是邑司主簿的谢明昭帮忙搭把手。按照脚程，估摸着李维桢明后日便要回府，因此府中众人都一应准备了起来。谢明昭每日都早早按时巡察府上一周，今日正要回房歇息，路过厨房，却听见当中一阵喧闹打骂之声。

“下贱的小娼妇，平日里偷奸耍滑也就罢了！竟敢偷吃明儿个备给殿下的膳食！看我不打死你！”说罢，一通劈头盖脸的巴掌甩在一个小丫头脸上，小丫头被死死揪住了衣衫，没处躲藏，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我没偷吃！”小丫头小声地啜泣着辩解，眼角挂着豆大的泪珠。

“这丫头一点也不安分，得了一两句夸赞就翘了尾巴，今天竟也敢仗着赏识偷吃了起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合该打死！”

“住手！”当中指桑骂槐的意味不言自明，谢明昭不悦：“这般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婆子知谢明昭是李维桢新近提拔的主簿，当即变了一副面孔，堆了笑道：“主簿不知，这丫头片子刁滑地很，正教训她呢！”

正巧采买运送菜蔬和掌勺的丫鬟婆子们也回来了，见谢明昭在，忙说道：“主簿也要审审，殿下不在，这丫头就往厨房外头跑，鬼鬼祟祟，不知干些什么事。”一丫鬟也附和道：“正是了，前儿个还听大娘说刚煮熟的鸽子蛋少了许多。若不是今日要寻木犀清露，大娘折回来看见这小蹄子鬼鬼唧唧地点那些果蔬，还不知道呢！”

打人的仆妇又补充说自己又清点了厨房，不只是备好的吃食少了许多，还少了许多粳米细粮，更兼陛下赏赐的宫中清露数瓶，必得等殿下回来了交给殿下发落。

说罢便偷眼瞧着谢明昭。

谢明昭不过认得几个字，抄了几卷书，凭什么就一跃而上脱了奴籍成了半个主子，比她们这一众人都有权势，每日可进出公主寝房。加之她年幼，众人心中多有不服气的，还有嫉妒暗恨的。谢明昭行事规律，那些仆妇丫鬟便掐好时间，故意给谢明昭使下这个绊子，只盼李维桢一回府便撞见这乱处，心中厌了她。况且，韦娘头风发作前，她们总被叫去问话，只道这账与厨房每日用度总有些差池。厨房本是个肥差，众人贪墨些也是有的，且一向无事，总归是这丫头来了后，厨房总归被盘问地额外多些。这些丫鬟婆子四下打听了，才知道这丫头是韦娘带进来的。眼下韦娘身体抱恙、不能理事，若是能趁这个空子借谢明昭的手撵走这个小丫头，自然更是美事一桩。之前的烂账自然也就能算到这个被撵走的小丫头头上，这就相当于韦娘的人监守自盗，也算是留下了韦娘的话柄，到时候正好借机打韦娘的脸。而韦娘那边也定要与谢明昭结下梁子，到时她们更好从中取便了。

要是这小丫头真被撵走了，也好把自家亲戚安排进来。

谢明昭环视一周，目光扫过一众丫鬟仆妇，心中只觉得有些蹊跷——她们虽是七嘴八舌，可又是一唱一和地配合得极好。庄子上每日早晨差人送来现摘的瓜果，负责置办食材的丫鬟仆妇应该忙着清点才是，事情又哪得这般巧，竟叫她们都赶在了一处。

听仆妇所报，厨房失窃的物件甚多，谢明昭命跟随自己的家史呈报给邑司丞。一盏茶的脚程，家史却是半日才回，只说邑司丞已知晓此事，可由谢明昭发落。

谢明昭心中当下明白了怎么一回事，问了小丫头的出身，眼见着一旁仆妇丫鬟们神情各异，更是确信了几分。

“这小丫头偷了挪了的东西，都列明了？”

“都列明了！”

“真是不少！”谢明昭似是愠怒：“既如此，都来花厅！”